作者:手丁子
“弟妹在守着那狗东西。”
没外人在的时候,沈元衡对沈云亭都是以狗东西相称。
沈元衡长吁了一声:“性命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狗东西的右手受了伤,又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冻得颇有些重,险些就这么废了。不过还好,捞上来的及时,只要狗东西之后别在乱来,修养段时日便能痊愈。”
岑雪卉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若是沈云亭真在沈府出了大事,怕是长公主身子就撑不住了。
夫妻俩换上寝衣,躺在床上。夜色静谧,沈元衡睁着眼出神,静默许久,忽对躺在身边的妻子道:“今日我忽然觉得,狗东西像个人了。”
岑雪卉好笑:“他从前怎么就不像人了?”
沈元衡:“狗东西总是那副高高在上好像看透一切旁观在侧的样子。冷漠无情,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也不在乎。怜娘死了狗东西一滴眼泪也没流,父亲死了他脸色也不变一下。狗东西的确很厉害,十七岁便在殿试独占鳌头,没过几年就成了大邺朝堂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错,但他就像个冷冰冰的假人。”
“狗东西一惯无情理智,可今日他以为弟妹出事,连问都没问就跳进了冰窟窿。”
沈元衡嘲道:“我看着狗东西那副有病找死的样子,才知道原来他这种人也会有在乎的人。”偏偏还是他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女人。
“这么多年我很少看见狗东西给他夫人好脸色。他开口闭口就只叫人家程姑娘。”
“可他偏偏就娶了她。”岑雪卉道,“隔着肚皮是看不见人心的。有些人看着一片真心却藏了一肚子坏水,有些人看着无情实则却不一定……”
岑雪卉忽然顿了顿。
沈元衡问:“怎么?”
岑雪卉道:“我在想,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思谦他一直以来都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谁知道呢?”一阵困意袭来,沈元衡道,“算了,别管那狗东西了,睡吧。”
……
*
寂静深夜,嘉禾守在沈云亭身旁,拧了热帕子替他擦拭身上的冷汗。
沈云亭倒在床上,眼睛闭得沉沉的。
意识渐渐消散,他陷入了一场旧梦。
无尽的黑暗似疾风骤雨席卷而来将他笼罩,无力、钝痛、扭曲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令人窒息绝望。
黑雾渐渐消散,他在旧梦中睁眼。
夏日蝉鸣扰人,书院里王小胖和小麻脸打了一架,被夫子好生训了一顿。师娘带着一箩筐又香又脆的小酥饼分给大伙当小点心。
他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饼,忍不住问师娘多要了一个。师娘摸着他的脑袋多给了他两个,他朝师娘笑了开来。
师娘怀孕了,夫子已经连得了两位小公子,这回他企盼着师娘能带给他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可张二牛偏猜师娘肚子里这回一定还是个小男娃,气得夫子拿小酥饼堵上了他的乌鸦嘴。
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下了学,收起书册回了山脚下的小屋。
小屋里,那个女人坐在门前等他回来。她眉眼清丽,貌美婉约,见他回来,一双温柔的眼睛朝他轻笑:“回来了,饿了吧?阿娘做了包子,快来吃。”
他一声不吭进了屋,分了把谷子给窗台上的小麻雀,然后依言坐在桌前。
桌上包子散着腾腾热气,那个女人朝他笑得温柔。
他捧了只包子在手心,手心却止不住发抖。
“吃啊,怎么不吃?”那个女人催他。柔和的眉眼在暗红夕阳下泛着丝诡异。
他咬了一口包子……
包子里包的不是肉馅,是烧红的炭!
烫、疼、麻,血……
舌头疼得失去了知觉,鲜血滴答滴答从他口中渗出,染红了青石地板。
他看见那个女人张开阴森的嘴,不停地朝他道——
知道为什么给你吃炭吗?因为你蠢,为什么这次课业得了第二?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字也写错?谁让你错的?不准错,一分一厘都不能差。
你京城最大的官,他只要最好的,听到了吗?最好的。你这么蠢,我们怎么上京找你爹?你爹怎么看得上我们?
哭?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资格哭?从现在起,你不许笑。
……
他挣扎着捂起耳朵,闭上眼睛,告诉她,他会变得最好。
最好的。
……
天渐寒红叶稀,师娘又带着小酥饼来书院看大家,可惜烧红的炭烫坏了他的舌头,他再也尝不出小酥饼是什么滋味。
师娘给夫子添了位小千金,夫子高兴地到处抱着炫耀。
他说:“孩子都是爹娘的宝贝。”
那为什么他不是?
是不是只要成为最好的,阿娘就会变得跟别人的阿娘一样了?
不是的。
他成了书院的第一,乡里的第一,州里的第一。
他以为这样子阿娘便满意了,可是阿娘看他的眼睛总是是那么冰冷。
她坐在绣棚边上,拿着绣花针,狰狞着脸责问他——
笑什么笑?谁让你笑了?不许笑。
为什么你那么好?凭什么你那么好?谁让你那么好的?你不可以那么优秀,绝对不能比他好……
他不解,明明是她告诉他,要最好的。到头来却问他为什么那么好?
阿娘她是个奇怪的人,情绪反反复复,有时温柔贤良,有时狠辣狂躁,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可他知道,阿娘没疯。
她对他很苛刻,却也有慈爱的时候。
他记得小时候,他病了,阿娘也曾把他抱在怀里哄:“阿云,要快点好起来。”
……
梦境里的岁月转瞬即逝,转眼他们来到了京城。
怜娘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可那个男人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讲。
到京城没多久,怜娘病了,没几年好活了。
她得了病之后,忽然不疯了。
每天都对着他笑得慈和,唤他“阿云”,变得和寻常人的母亲一样。
她快死了,整天念叨着想再见那个男人一面,可那个男人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把她关进了荒山的一个地窖里。那个男人用怜娘的性命威胁他娶永宁侯的嫡女。
他去地窖见怜娘,怜娘哭着求他:“阿云,你就娶了那姑娘吧。你爹说你答应娶她,他就见我。”
怜娘半死不活地哭跪在地上,不停地重复那句话。
她真是病得不轻。
病得不轻。
她求他救救她。她想用他来换一个机会,一个与那个男人见面的机会。
严冬的地窖潮湿阴暗,透着渗人的寒。他看着地窖口照进来的那道暖光,那道暖光里仿佛印着幼时怜娘抱着他时的慈和笑容。
他屈服给了幼时唯一的那点温情。
“好。”他答应娶那个程姑娘。
那姑娘一点也不好,傻里傻气的,连背首诗都要花半个时辰。骂她的话,她也不怎么听得懂,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什么都不会,还很难缠,怎么避都避不开她,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去了边关,好不容易清净了,没过多久她又追过来了。
真让人厌烦。为什么非要喜欢他?
春去秋来,三载匆匆而过。怜娘病危,死前一直唤着要见“阿云”。
他去见她,被赶了出来。她说:“我要见阿云,不是你,你滚!”
她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爬着去见了她的“阿云”。
原来“阿云”是她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名。
她的儿子不是他。
原来她留给他唯一的那一点慈爱,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他。
骗子。
原来他阿娘是那个曾经想毒死他的长公主。
长公主说爱他。
骗子。
是谁告诉他说他爹是个顶天立地的父亲。
骗子。
……
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恍如潮水般向他袭来,顷刻将他淹没。
他沉在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侵蚀着他的躯体,失重、无力、不能动弹,仿佛只要闭上眼就能挣脱开这一切彻底解脱。
远处传来细微人声——
“我、我会做你最喜欢的小酥饼,每天都做给你吃,成吗?”
“愿意,愿意得不得了。”
“我一定会想你,每天都想你,很想很想你。”
“我想未来的夫君了,过来陪你。”
“我想一直这样,跟你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