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嘉禾边朝她走近,边反问她:“看见又如何?”
银朱得意地盯着嘉禾,一字一句道:“你一辈子都得不到。”
嘉禾抬头望着银朱妍丽中带着些许憔悴的脸庞,未作声响。
银朱不满指着她道:“大胆,谁让你抬头看我的?你一个贱民,有什么资格抬头看太子良娣?”
嘉禾垂眸不看她。
银朱却来了劲,似疯魔了一般,艳红的唇不停张合念叨着:“现下只是太子良娣,待以后我便是贵妃,再以后我就是皇后,会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她的眼角略略猩红,似用尽全力一般,声嘶力竭朝嘉禾喊道:“你永远也比不上我,永远也不能抬头仰视我。”
嘉禾面色平静,缓缓走到她身侧,淡声问了句:“然后呢?”
银朱神色一滞,双眼无神,
“这样子,你开心吗?”嘉禾问她。
“我当然……”银朱顿住,好半天嗓子里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你都最好的。”嘉禾看着她认真道,“出身、容貌、学识还有你的心。”
“小的时候,私学门前有条水渠,暴雨天地上打滑,我不慎摔了进去。水渠虽不深,但那时我们尚且年幼,个子矮力气小,掉进去便是一条命。”
“那日私学下学早,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下我和你两个人留下来抄书。”
“抄完书刚出私学门口,我掉进了水渠里。暴雨之下,水流涨满,你个子没比我高多少,力气也没比我大多少,使劲拽着我的手不放,你告诉我说,别怕你在,你一定不会输给该死的暴雨和水渠,一定会把我救上来的。”
“整整半个时辰,你写字画画的那双手被泥沙冲得发红出血了,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直到你我府上的家丁在水渠那找到了我和你,将我俩都拉了上来。”
“这辈子只有两个人跟我说过别怕。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我夫君。”
“银朱。”嘉禾道,“我没法原谅你做的事,也没法忘记你的好。”
银朱别过脸惨笑,面色溃败:“谁要你记得?早知道那个时候就该放手,让你死了算了。”
嘉禾抬头望向东宫屋檐上的金色瓦片:“你想让我看看你现在过得有多好?”
“我看见了,可我只觉得你……”嘉禾顿了顿,“好可怜。”
银朱通红的眼睛睁大,眼泪蓦地从眼眶滴落,怔了许久,扬起下巴,要强道:“谁可怜?”
“你才可怜。”她指着嘉禾手里的翡翠玉佩,不停地重复,“你才可怜,你才可怜……”
“你知道我是从哪找来的吗?”银朱直直瞪着嘉禾,“是从一具化成白骨的男尸身上找来的。”
“那具男尸就是平日最疼你的阿兄。”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此言一出,“轰”地一声,嘉禾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耳畔嗡嗡作响,怔在了原地。
“程嘉禾,你真可怜。”银朱惨笑一声,“家破人亡。”
正午春日艳阳高照,凉风划过耳畔,大殿忽地一片寂静,静到风吹树枝的沙沙声都格外刺耳。
寂静中,一声声钟响穿过重重宫殿,落尽银朱耳中。
一瞬间,她艳红的唇间皓齿微露,眉梢上扬,大笑了开来。
是丧钟响了,延庆帝驾崩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
银朱应当是欢喜的,她笑着对嘉禾道:“你听到了没有?那个人死了,我就要当贵妃了,不,以后我会是这中宫的皇后。”
银朱是笑着的,明明她赢了,可眼睛里的泪水却似断线的珠串一般滴滴答答落下,那双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悲戚。
她仰着头,逼自己笑,应该是欢欣的时刻不是吗?
程嘉禾惨成那样,应该高兴不是吗?
大殿里回荡着她惨烈的笑声,似喜似悲。
喜的是她将成帝王妻,永远都能昂着头骄傲地活下去。悲的是从今往后,她再也出不了这方金丝筑成的牢笼了。
帝王驾崩之日,丧钟当鸣百下。
丧钟浑厚的响声尚未停歇,殿外却传来宫娥黄门慌乱惨呼之声。
嘉禾回神,望向窗外,窗外浓烟四起。周遭宫人的哭嚎声惨烈响起。
“不好了,叛军杀进来了!”
“是太子,不,是先太子,先太子还活着。他带兵杀进来了!”
“太子已经被、被先太子诛杀了。”
“东宫被叛军围堵了,跑不出去了。”
银朱的脸上血色褪尽,望向窗外火光,一瞬从极喜到极悲。
叛军挥刀砍杀之声由远及近,窗外天际红了一片,血光和烈火吞噬了整座宫殿。
生死一线间,嘉禾顾不得其他,抓起银朱的手,使劲扯着往殿门口跑。
“快走。”
东宫殿门口扑面而来灼烫的热风,伴着阵阵火烧皮肉的焦臭味。
嘉禾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银朱,跌跌撞撞跑到殿门口,身后之人却不动了,任嘉禾怎么扯都扯不动。
“你走吧。”银朱甩开嘉禾的手,“我不走了。”
隔壁殿宫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嘉禾不管不顾地推着她走。
“不走会死的,不被烧死也会死在叛军利刃之下。”
银朱眸色平静:“出去了又能怎样?废帝遗孀任人践踏,一辈子听着别人的嘲笑声。死在这倒好了,前朝东宫的江良娣,这个名头不会太给我爹爹丢脸。”
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叛军就快要杀进来。
烈烈火光将银朱娇艳的脸染得通红,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汗。
只在下一瞬,她用尽全力将嘉禾推出殿门外,“砰”地使劲关上殿门。
殿门轰然在嘉禾眼前阖上缝隙,她站起身冲上前去不停地拍打殿门,叫着银朱的名字。
却听银朱隔着厚重殿门,半点不带平日闺秀矜持,大声骂道:“滚,你给我滚,滚远点,滚进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里,淹死你!”
御花园东边的水渠,通往宫外。
深重的殿门后传来银朱最后一声骂:“你要是记得我一点好,就快……快滚……”
殿门后传来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嘉禾眼眶里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御花园跑。
天上带着火的箭矢“嗖嗖”飞下,绯红宫墙瓦败墙裂,这座屹立百年不倒的皇城,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带着火星子的风划过嘉禾被烟熏黑的脸,她的哭声后知后觉地从她嗓眼溢出。拼命地跑,拼命地哭。
阿兄的红缨枪,爹爹在战场上不服输的呐喊,阿娘慈爱的笑和银朱骄傲的脸交替出现嘉禾在眼前。
她哭着不停往前跑,喉咙已经干刺得发不出声来,脚上的鞋履早就跑丢了,穿进通往御花园的长廊。
身侧是熊熊烈火,她赤着脚起了泡,御花园离她越来越近。叛军还没有进到御花园来。
她想她要出去,还有人让她等他,他还没回来,她不能停下脚步。
前面是出去的希望……
“轰”地一声,廊下的梁柱撑不住大火的灼烧倒了下来,砖瓦开始坍塌掉落。
嘉禾躲避不及,脑袋被从上而下的砖瓦击中。刹时眼前一黑,直直倒在了废墟堆里。
嘉禾闭上眼,过去曾经梦到过的所有记忆伴随汹涌情绪顷刻间汇聚成团在她脑中炸裂开来。
她沉入了遥远的记忆中。
后脑的钝痛感逐渐消散,嘉禾缓缓睁开眼。周遭静得出奇,风雪拍打着纸窗,喜烛忽闪摇晃。
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长了冻疮的手藏在红袖之下,眼睛透过绣金边红纱喜帕朝门望去,无神的眼睛里藏着一点点微弱的光。
父亲获罪,侯府被封,欠下巨债,被逼嫁给了从前最心爱的人。
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她从未想过自己大婚的日子会这样冷清寂寥。她从前以为那个人会骑着马,踢开她的花轿门,风风光光把她迎过门当他的夫人。
可惜没有。
她想至少他会回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喜烛燃尽,她坐在喜床上,从天黑等到天明,那个人也没来。天亮了,她再也撑不住了,沉沉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黄昏,烧已经退了,屋外开始融雪,嘉禾身上盖了被子可还是很冷,屋里炭盆里的炭快要燃尽,可她不敢唤人进来换。
她怕下人们笑话她。没有哪个新娘成婚是没有喜宴的,也没有哪个新娘洞房花烛新郎连影子也没露的。
连着好几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见不到他的人影,半芹总说:“大人在忙,怕是暂时无暇顾及夫人,夫人且安心养病。”
嘉禾不懂为什么他说厌烦她还要替她还债娶她为妻。他说是为了自己的声誉,可娶一个罪臣之女名声难道就能好听?
他娶了她,却又冷着她,那她到底算什么?
是夜,她独自躺在床榻上,两眼望着纸窗,每当有人影经过,她的心便悄然提起。
可每个人影都不是他。
烧虽退了,可病根未断,夜里天凉,稍稍有些风便忍不住要咳嗽。
忽听见门外有动静,她想是半芹来了,却没想是沈云亭回来了。
他瞧见她了,却一句话也不跟她讲。其实嘉禾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
成亲后第一回 相见,他总该唤她一声“夫人”才对,可他没有,连一句话也没想对她说的。
解下衣冠,躺在她身侧。
与他躺在同一张卧榻之上,彼此之间却像隔了山海。
嘉禾不再多想,闭上眼睡觉,却止不住一声一声的咳嗽。
身侧之人不耐地翻了个身,嘉禾捂着嘴躲进被子里闷咳。
“程姑娘,你很吵。”
这是他这些天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嘉禾想,她也不想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