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他在那场宫变的废墟里赤着手一点一点地将埋在底下的嘉禾挖了出来抱在怀里, 她整个人脏兮兮的。他伸出染着血的手擦去粘在嘉禾脸上的黑灰。
嘉禾闭着眼, 身上还温热着, 卷翘的睫一动不动。他试着唤了她一声:“程嘉禾。”
她没应。
“嘉禾。”
她又没应。
“程姑娘。”
她还是没应。
“夫人。”
她依旧没理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落过他,他有些生气,威吓她道:“我带着你爹的尸骨回来了,你不说话,就别想见到你爹的尸骨。”
她还是不说话。
她定是想故意不说话气他。
他冷笑了声:“程嘉禾,我第一次知道你那么嘴硬。”
他骂了她, 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连委屈也不委屈一下。
他脾气上来了, 从废墟里起身,丢下嘉禾走了。丢下她就走这事他做惯了的,每回嘉禾都会跟上来。
可她这次没跟上来。
他怕了她了。
他面色不悦皱起眉, 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找她。
他将她背了起来,背着她一步一步往皇城外走,边走边道:“程嘉禾, 原先你只是有些傻, 可我今日发觉,你不仅傻还懒,连走路都不肯自己走, 非要我背着。”
她不说话,冰冷的手垂到他身侧。
他平静地背着嘉禾跨出宫门,若无其事地朝站在宫门前的白子墨道:“夫人受了伤,我先带她回去, 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白子墨颔首应了声,朝他背上闭着眼的嘉禾看去:“夫人伤得很重?”
“她没事。”他边气边笑道,“就是懒不肯走非要我背她,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有多难缠。”
“嫌她难缠还纵着她缠你?口是心非。”白子墨不屑道,“夫人都受伤晕着了,你嘴里还吐不出好听的话。”
他沉默,视线变得有些混沌,良久回了白子墨一句:“等她醒了再讲。”
说罢,他稳稳地背着嘉禾,慢慢朝丞相府走。
他静默着背着她,缓缓远离深红宫墙,皇城里的火尚未扑灭,李询尚在等他回去复命,可他没什么心思再管他心中的那片山河。
缓缓地朝前走,略过宫墙,绕过巷子,跨进远离皇城的喧闹集市。
街上人群熙攘,嘈杂的人声灌入他耳中,他忽然觉得无比冷寂。
所有人都在发出声音,除了睡在他背上的嘉禾。
街上这么吵,她怎么还睡得着?
他走到卖糖人的小贩前,问嘉禾:“程嘉禾,你要不要?”
她还是没回话。
连糖人都不要了。
“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他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回头不准怪我没买给你。”
她没反应。
他很烦躁。
就算她生他气也该有个度,这么对他视而不见要到几时?
“你说让我早些回来,我不是回来了吗?”他沉着眼质问背上闭着眼睛的人,“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血色夕阳之下,他背着嘉禾穿过人潮拥挤的大街,回了丞相府。
半芹出来迎他:“大人回来了?”
他点了下头,又转头朝趴在背后嘉禾看了眼,对半芹道:“还有夫人,我把她接回来了。”
半芹顺着他的话朝嘉禾看去,见嘉禾闭着眼一动不动伏在她背上:“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朝半芹比了个“嘘”的手势:“睡着了,小点声别吵醒她。”
半芹放轻声音道:“夫人这几日异常嗜睡,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照大人吩咐尽量做些酸口的开胃菜给夫人,夫人倒还吃点。”
“她喜欢吃什么,你接着照做。”他道,“准备些热水替夫人沐浴。”
吩咐完,他背着嘉禾回了屋,轻轻将她平放在卧榻上。
他碰了碰嘉禾的手,她的手很冰没有一丝温度。
她一向很怕冷。
他忙用被子里里外外将她捂起来,捂了很久手也不暖。他又将她的手扯进自己怀里,捂了好一会儿,她的手似乎变暖了一些。
他从心底生出强烈欢喜。
于是他就抓着她的手一直捂着,直到半芹和其他婢女提着热水进来,他才轻轻松开。
半芹吩咐其他婢女将浴桶摆在八曲屏风之后,往桶里装满温热的水,撒上嘉禾喜欢的新鲜花瓣。
准备好一切,半芹走到嘉禾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恭声道:“夫人,热水备好了,婢替您换洗。”
嘉禾没应,半芹又试着唤了声:“夫人。”
嘉禾这几年眠前,听见一点动静便容易惊醒,这一点常伴在她身边的半芹最是清楚。
可今日却唤不醒她。
半芹皱着眉,面露疑惑,又伸手拍了拍嘉禾,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稍靠近点看,忽觉嘉禾的脸上一点活人血色也无。
半芹的手有些颤,慢慢伸向嘉禾鼻下。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睁得老大,退后一步,捂着嘴泪水自她眼眶落下,她支吾着道:“大人,夫、夫人她……”
“她很能睡。”他埋怨道。
半芹:“不,不是,夫人她……”
他打断半芹的话:“你出去。”
半芹:“大人……”
“出去。”他阴沉着声低吼,将半芹赶了出去。
半芹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同嘉禾两人。他望了眼浴桶中氤氲的热气,伸手去解嘉禾的衣带。
她身上这么脏,得帮她洗干净。
可她整个人都僵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没法替她清洗。
沈云亭躺在她身边,把头靠了过去贴着她,在她耳边叱了句:“程嘉禾,你知道你现在很臭吗?”
没人应他。
他恼极了,咬开她的唇瓣,用力去撬她紧闭的齿关,怎么也打不开。若是换做往日,她总是温顺配合他的,他总能轻易得手。可她今日就是不肯张嘴,像个木头人,迟钝、冰冷。
嘉禾不动,他也不动。他就这么贴着嘉禾安静躺到深夜。
冰冷的月色光晕自纸窗映进屋里,沈云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嘉禾。
他失落地问身旁睡着的人:“程嘉禾,你今日睡着了怎么不打鼾?”
他空洞着一双眼,望着她道:“你不打鼾我睡不着,我听惯了。”
还是没人应他。
他自顾自睁着眼守着嘉禾。从天黑守到天亮,又从天亮守到天黑。连着几日把自己关在屋里。
白子墨看不下去了,踹了门进来骂他:“这江山你还管不管?百姓你还理不理?你花那么多心思来守下这片山河,就这么不要了?”
“你给我醒醒,她死了,死了几天了,发臭了长虫了烂了,知道吗?”
白子墨在讲什么笑话?
他怀里她的手明明还是暖的。
死人的手怎么会是暖的。
白子墨一直对着他骂,骂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才愤然走人。
白子墨终于走了,屋子里又只有他同嘉禾两个人了。
他抓着嘉禾的手,对她说:“程嘉禾,你明日必须醒过来。”
因为明日是他的生辰。
可到了第二日,嘉禾还是没醒,直到子时他生辰过了,她都没醒。
寂静深夜,他眼睛里有咸涩的东西涌出来。
嘉禾是不会忘记他生辰的。
漫长岁月,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日子,她是唯一记得之人。
他们定下婚约那年,她明明信誓旦旦地答应他:“以后每年你生辰都有我陪你一起过。”
每年他生辰一到,她总会欢喜地朝他说一句——
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没有哪一年是例外。
可她昨日没说。
她怎么没说?
因为她说不了了。
她死了。
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生辰。
“程嘉禾,你说话不算话。”
他这辈子眼睛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咸涩的东西,可这东西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