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嘉禾从水里冒出头,双颊微红,浓长的眼睫上挂着忽闪忽闪晶莹的小水珠,睁着湿漉漉羞怯怯的大圆眼望向半芹:“怎么?”
半芹从屏风后提了篮子花瓣过来:“大人交代了,夫人沐浴喜欢用新鲜含露的玫瑰花瓣增香,这是特地命人为夫人采来的。”
玫瑰花瓣沿着桶壁没入水中,清香传来,嘉禾看着漂浮在热水之上的玫瑰花瓣发愣。
她觉得现下的处境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至少在下人面前,沈云亭给足了她做夫人的体面。
这么想着嘉禾心里的难过少了几分。
沐浴完,半芹替嘉禾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襦衫长裙。
“府里没几件合身的女子衣物,夫人先将就穿着,回头再添。”
嘉禾点头应了声“好”。
沈云亭不近女色,往常就只有她在他身旁晃悠。
在昨日之前,府里除了半芹和几个年纪大的婆子,没有其他婢女。
梳洗完半芹端上早膳,甜浆粥、杏仁面汤、豆沙油糕、桂花藕粉……全是她喜欢吃的小点。
“大人说夫人太瘦,要多吃点。”
嘉禾抿了一小口甜浆粥,香滑甜糯热乎乎的,暖到心里。她眼睛亮了亮又立刻黯淡了下来,沈云亭应是对她昨晚的乖顺很满意。
正用着早膳,半芹又端了碗药汤进来,红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嘉禾的心不由紧了紧,她记着沈云亭在纸上写的话——
他可以娶她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须喝避子汤。
回忆起避子汤的苦涩,嘉禾忽然没了胃口,她已经没有亲人没有家了,寄人篱下还欠了沈云亭六千两银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放下手里的甜浆粥,垂着黯淡的眼眸对半芹道:“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半芹应了声“是”放下药碗,笑道:“这红糖姜汤得趁热喝,大人说了这对夫人的风寒好。”
姜汤?
嘉禾圆眼微睁:“不是避子汤吗?”
“避子汤?”半芹摇了摇头,“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吩咐,只叫我好好侍奉夫人。”
“可是他……”明明说过不要和她有子嗣的。
“而且我……”身无分文,根本买不起避子汤。
“夫人莫要多想,好好养身子。”半芹想起今早沈云亭对她的千般嘱托,要她好好照顾新夫人,“大人疼您疼得紧。”
半芹见嘉禾还皱着眉,好声劝道:“等您养好身子,早日为府里添个小公子。也好让这冷清的丞相府热闹些。”
嘉禾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着,问半芹:“大人在哪?我想见他。”
“大人从方才起就一直在书房。”
*
丞相府书房内,缕缕烟气自铜制雕花香炉孔眼中缓缓散开,沈云亭静坐在书案前,半敛着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光洁,干净,没有一丝刀痕也没有涓涓鲜血自腕间伤口流出。
盛着水的笔洗隐约映着他年轻时的模样。
他以为他死了,一睁眼却发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新婚之夜。
一切都太匪夷所思。
沈云亭指尖托着下颌,面无表情地望了望窗外阴森森的天。
无趣,沉闷。
思绪纷乱,沈云亭习惯性地摸向袖口。
药,怎么不见了?
哦,二十多年前程嘉禾还好好的。
他还没病,不需要那种鬼东西。
不会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失落、暴躁、恼火,也不会日复一日的头疼梦魇。
果然,欠了程嘉禾的债总是要还的。
命他已经还了。
至于别的,她想要什么他便尽力满足。
书房门外传来哒哒脚步声,青葱年少时,听过无数回这般迫切欢喜朝他奔来的脚步声。
沈云亭抬眼朝房门看去,死水般沉寂的眼睛里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来了,程嘉禾。
嘉禾小跑着去书房,到了书房门口,脚步顿了下来,伸了伸手想推门进去又缩了回去。
她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书房门“哗啦”一声,猛地被人从里面打开。
第6章 蜜饯
沈云亭挺拔清瘦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嘉禾眼前,素色深衣一丝不苟地套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整个人清冷严谨。
他倚在门边一言不发直直盯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两人目光交汇,嘉禾手足无措地抓了抓裙子,圆润的眼睛红了一圈。
明明有很多话想问他,比如他为什么还要招惹她?把她从牢里救出来,又替她还了六千两的债。明明说了厌烦她还要不择手段强娶她,把她绑在身边。她都已经决定好不要再和他有牵扯了。
嘉禾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忽听见沈云亭轻叹了一口气。
嘉禾睁着通红的眼睛,迷惑地抬头看他。
“你用膳太急,甜浆粥沾到脸上了。”沈云亭抬手,指尖在她鼻尖上轻轻揩了揩,揩去沾在她鼻尖上的糖渍,低头温声轻叱了一句,“冒失。”
嘉禾心弦一颤,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脚步略有些不稳,身子向后倾斜。
沈云亭忙伸手扶稳她:“笨手笨脚的,小心点。”
“非要弄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嘉禾鼓着腮帮,红了脸。
沈云亭看了眼嘉禾绯红的脸,伸手探向她的额头:“烧退了吗?”
额前传来他手掌的温度,嘉禾愣愣地睁大了眼。
沈云亭触到她的眼神,侧过头立刻收回手,神色如常判断道:“烧退了。”
“不过该服的药,你一副也不准落下。你每回吃药都是丢三落四的,所以病才好得慢。”他一脸正色,“这回我盯着你。”
他的语调和往常一样冷淡,嘉禾的心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似责备似关切的话从不合时宜的人口中传出,嘉禾比适才更加手足无措,她心里麻麻的,鼻尖发酸,望了沈云亭一眼,乱着脚步跑开了。
嘉禾小跑着奔出院子,微风吹开她的裙摆,裙摆下鸳鸯鞋若隐若现。
沈云亭垂眼看向她的鞋子,微微一怔。
她大概急着来见他,鞋子穿反了也没察觉。
“马虎。”沈云亭低声叱了嘉禾一句,幽黑沉寂的眼眸望向雪后初升的太阳,觉得天气似乎没方才那么沉闷。
午后暖阳高照,屋檐下的积雪渐渐融化。化雪比下雪冷,炭盆里的炭燃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凉飕飕的,嘉禾裹着被子缩在床角。
“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阵阵药味飘了过来,听见来人沉稳的脚步声,嘉禾闭上眼装睡。
沈云亭瞥了一眼缩在床上那一团,把半芹唤了进来,指了指脚边的炭盆:“去换盆新炭来。”
半芹看了眼炭盆里快燃尽的炭:“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换。”
嘉禾躲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眼皮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瞄沈云亭。
他把冒着热气的药放到床头的小桌几上,拿着卷书坐在靠窗的罗汉榻,安静翻起了书。狭长的眼下,落着长睫的影子,光影交错,他的眉眼如泼墨山水画一般雅致隽秀,宁静致远,荡人心魂,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一室寂静,沈云亭指尖划过书页,面无表情出声揭穿道:“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嘉禾吓了个激灵,合上眼缝,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继续装。
沈云亭“啪”地把书合上,起身走到床边,对着装睡的嘉禾沉声道:“起来把药喝了。”
高大的人影子罩了下来,嘉禾眼睫微颤。
“程嘉禾。”沈云亭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他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平静陈述:“你睡熟的时候会打微鼾,回回如此,风雨不改,雷打不动。”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你每次睡熟都会打微鼾,你有没有装睡,我一听便知。
说得好像他跟她一起睡了很多回似的,嘉禾终于装不下去了,鼓胀着脸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沈云亭站在床边上,把小桌几上的药碗递给嘉禾,示意她喝药。
嘉禾捧着药碗,看着一大碗红褐色的药汁神色有些退却。
沈云亭见她不动,闭了闭眼,蹙起眉心,语气冷了几分,口吻变得有些严厉:“你的年纪不小了,吃个药还需要人三催四请哄着你喝?”
嘉禾眼神一黯,紧抿着唇。
沈云亭做事一丝不苟,对待自己和别人都很严苛,只讲道理不讲感情,没有人会是他的例外。
嘉禾闷声不响了一整天,忽地开口向他问了一句:“我喝不喝药,很重要吗?”
气氛陡然一静,屋外积雪从树枝上抖落,沈云亭默了好一会儿,回她:“重要。”
嘉禾整颗心提了起来,小声问:“为什么?”
沈云亭侧头往向窗外,眸中晦暗不明,只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嘉禾听见他说希望她能好好的,有一点高兴,可心里却有一股酸涩抑制不住往外涌。问的时候她心底深处还潜藏着一份期盼,希望是因为别的什么。
可是她知道,这不大可能。
嘉禾捧着药碗,眼睛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沈云亭叹了口气,从嘉禾手里夺过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喝吧,我喂你,只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