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赵徵借着夜色,一退而后往前急掠闪进有林木遮掩的地方,不料刚出了行宫,柴皇后就醒过来了。
她只是心神巨震晕厥,又没伤没病,被颠簸了一下,人就幽幽醒转。
“二郎!”
她怔怔的,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行宫之外!柴皇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惊,喊了赵徵一声,赵徵没停,她愈发焦灼,开始挣扎了起来。
他们已经走到林木的暗影后,柴皇后挣扎着硬跳下了地,赵徵手一松,猝然色变。
他面色完全变了,深褐的眼珠子在阴影下黝黑一片,像两个黑沉沉的旋涡。
柴皇后一醒他马上就发现了,可柴皇后一发现自己离开行宫就剧烈挣扎了起来。
幽冷的月光,黑魆魆的夜色,赵徵表情变得极其僵硬, “……你还想跟着他?”
声音不高,却顷刻山雨欲来,熟悉他的柴义陈达后脊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两人仿佛能嗅到赵徵骨子里溢透出的血腥味。
两人心里急得很,再往前一里多估计就离开行宫范围了,但前方林木稀疏,柴皇后挣扎激烈这样很容易暴露的。
夏水夏柚焦急左顾右盼,柴义一侧耳,他内家功夫深厚,一侧耳,却仿佛听见后方行宫骚动声。
不好,柴义一掠掉头回去了,行宫可能发现柴皇后不见了。
“不,不是!”
儿子勃然色变,柴皇后慌忙摆手摇头,“不是,不是的徵儿!”
她泪流满面,拼命否认,真不是这样的!
今晚的一切太震撼了,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儿子说,后夫杀了前夫,赵元泰杀了表哥,还有大儿子,柴皇后不敢置信,晴天霹雳。
她腿都软了,脑海乱哄哄根本理不清。
其实赵元泰从前给她的印象不是这样的人,但柴皇后也没想过儿子骗她,她真不是因为赵元泰,“不是的,不是他!”
柴皇后被赵徵阴翳的目光蛰了一下,她惊慌不已,连连否认,但她还是鼓足勇气,颤抖着唇:“……还有三郎?”
她走了,那三郎怎么办啊?
一想起才刚刚满月还在吃奶的小儿子,柴皇后就一下子就清醒了起来。
她不能走的。
她走了,剩下小儿子一个人在,他还能活吗?
不管哪个当他的养母,都必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
柴皇后柔弱归柔弱,但她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年皇帝唯独眷顾长秋宫,后宫那些妃嫔恨毒了她。
要一个小婴孩夭折,实在是太容易了!
柴皇后想起偏殿里的小儿子,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她留下未必有用,可能结果也不过一起倾辄零落,可她是母亲,总会想护着他的。
赵徵眉目带着一种冰冷的阴鸷:“……你为了那个小崽子,不要我了?”
“不,不是!”
柴皇后泪如雨下,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他还小,母后总不能扔了他……”
她呜咽着,眼泪婆娑,眼前是已经长大成人的次子,赵徵眉峰凌厉,肩宽背阔,已然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能保护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可三郎还没有。
柴皇后清楚看见儿子提及小儿子时眉目间那种极度厌憎之色,她现今仅有的两个骨肉,登时心脏一阵绞痛,窒息般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这种憎恨,也绝了她恳求儿子回头救出小儿子的心思,让她心念变得坚定起来。
“……徵儿,徵儿,是母后不好,是母后不对。可,可三郎还太小,我走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他才刚出生,眼睛才张开没有多久,他甚至没有见过阳光,……”
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啊!
她生了他,哪怕是死,也该让她护着他死才是。
“日后万一……你不必管我,你和你舅舅都不必管我。”
柴皇后落泪。
一开始她是惊慌的,拼命解释,甚至腿一软栽跪在赵徵面前恳求地望着他,惊慌失措反反复复道歉,但后来越说,语句却渐渐清晰起来,她虽流着泪的,但表情和语气都变得坚定。
她甚至有想到留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下场,落着泪告诉赵徵让他和柴武毅都不必管她。
赵徵忽然想起一个词——“为母则刚”。
过去因为有柴太后在,柴皇后不用想这些,她只需按着柴太后吩咐去做就可以了。
万事都有柴太后顶在最前面,柴太后有条不紊自会安排好一切。
这是赵徵第一次见到柴皇后表现的为母则刚,但却不是为了他。
他感觉讽刺又荒谬。
胸臆间像有什么翻滚叫嚣着要炸裂开来!偏偏他却全无办法,满腔激愤,可这一瞬对上柴皇后的盈盈泪目和惶惶哀求,却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所有悲伤愤怒被堵在了咽喉,宣泄不出去一丝半分!
他捏紧拳,重重喘息着,可就在这时,柴义飞速掠回,急促低声:“主子,行宫发现了!”
“追兵冲出,已经开始搜索了!”
一直守着母子二人的陈达简直焦急得不行:“主子,追兵快到了,再不走来不及!”
赵徵和柴皇后对视了半晌,他仰头闭目,掩住泪光,“……好。”
“这是你选的。”
你别后悔就行了。
他绷紧脊梁站着,哑声说一句,霍转身离去!
赵徵走得很快,一掠已不见。
转身前那决然的目光,刺痛了柴皇后的心。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不住赵徵半丝的衣摆,肩膀裹着的披风滑下来,她摔倒在地上,手撑在紧犹带体温的黑色披风上,愣愣仰头看着,眼泪滑了下来。
第89章
纪棠带着一行人百来人伪装成商队镖师, 分前中后三个小队,顺着人流一路往南。
得益七夕宵禁暂停,哪怕大半夜驿道上都依然人流不绝, 乐京里头马上就该反应过来了, 他们当然是要立即走的。
一路紧赶慢赶马不停蹄, 到了下半夜出了京畿地界,在一处叫皴乡的小镇停了下来。这时已经下半夜了, 驿道商队渐稀基本看不见了, 出了京畿基本就安全了, 一切顺利, 纪棠就没有更换接头点,吩咐停下来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
最重要是等赵徵。
纪棠累倒不怎么累, 刚她在马车上咪了一会儿, 就是挺担心赵徵的。
翘首以盼等了有快一个时辰,赵徵终于回来了。
嘚嘚的马蹄声, 一行六马以极快的速度疾奔而来,打头赵徵黑衣黑马, 几乎被夜色融为一体似的。
他是孑然一身回来的,背后并没有马车。
身后柴义陈达五人大气不敢喘,气氛死一样的沉寂。
黎明前的天太黑了, 而赵徵身上的黑色劲装颜色也过于黝深, 两种浓稠的黑色映衬下赵徵的面庞也添上一层晦暗的色泽, 他见了纪棠在等他, 勉强扯了扯唇,想说话,动动唇却没说出来。
“回来啦?”
纪棠退后一步让他下马, 她用寻常轻快的语调说话:“我们也是刚到不久的,休息一下正好等天亮再启程。”
她睁大一双眼睛抬头看他,伸手去拉赵徵的手,才发现他手心汗津津的,浑身肌肉也紧绷得很,跟石头似的。
纪棠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拉着他柔声说:“进去吧,咱们先洗洗。”
赵徵为了接柴皇后,一路风尘仆仆连脸都没洗过,驿道都是黄土铺的,近看他头发两鬓和身上的黑衣一层的泥尘。
这个货行是暗部的据点,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纪棠已经命灶房留了热水了,她拉着赵徵的手回到正房,脱了他的上衣,推他进浴桶,“水调好了,进去吧。”
七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了,薄薄一层夏衫阻挡不了露水的潮意,赵徵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浑身冰凉冷硬,钝钝的僵得厉害。
直到他浸进热水之中。
隔间蒸汽腾腾,浴桶水温有些高,他被烫了一下,但融融暖意驱走寒气,他紧绷的身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了。
纪棠抽了他的发簪,把束得紧紧的发髻打散放下来,赵徵的头发乌黑浓密,发根粗硬,正如他的人一样,倔强又执拗。
纪棠用篦子给他细细顺着头发,一下接着一下,把浮土都梳干净了,然后拉个桶过来,舀了瓢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打了打胰子给他洗头发。
纪棠愿意心疼人的时候,那是极温柔极细致的,细细揉搓着,温热的水一勺勺浇下来,她还把两手伸进来按他的头皮,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的。
从头顶至百会穴一阵阵的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赵徵僵硬的身躯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了,他闭上眼睛,仰着头头安静靠在桶壁上。
等洗好了头,纪棠用棉巾给他擦个七成干,松松用发带束起来,“好了,起来吧。”
赵徵起身换了身干净衣服,人出来看着精神了一些,纪棠拉他到长榻一起躺下,亲了亲他的眉心:“睡会吧,等天亮才出发呢。”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赵徵连续快马赶路,已经很疲惫了,照理刚洗澡放松过,他应该很快就睡过去才是。
可是他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纪棠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是柴武毅也不是赵徵,对柴皇后没什么滤镜,今天这出就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她就心疼赵徵,他这人感情太浓烈,偏偏亲缘又太浅薄。
不管什么劝慰,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夜很黑,屋里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窗棂子投进来的一点点光显得格外的微弱。
赵徵喃喃说:“我想起我哥了。”
像呓语,儿时记忆一下子翻涌出来。
赵徵小时候总是会撒娇喊胞兄做“哥哥”,也就渐渐长大,身份也不同了,才改为更正经的“大兄”。
他的哥哥只比他大不到两岁,但他是长子,是长兄,上有父母祖辈寄予厚望,下有胞弟嗷嗷依赖,后来还封了皇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他是个很有责任心很懂事的孩子,自小就把责任背在自己身上,尊爱长辈体贴父母疼爱弟弟,处处妥帖,从不让人操心。
相比起赵徵,皇太子才是那个真正没有让母亲费心过的孩子。
因着柴皇后秉性柔弱,先帝叮嘱长子长大后要好生照顾母亲,他记在心里,很小就懂得体贴母亲,懂事得让人心疼。
后来先帝被暗算战死沙场,十二岁皇太子稚嫩的肩膀从那一刻起就彻底扛起了的长子责任。
赵徵看见母亲改嫁会当场红了眼圈,闹别扭一个月没去看母亲一眼,但皇太子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他甚至还强忍着去柔声安慰郁郁寡欢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