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鹤云歌
“这是给伤员吃的。”
她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对宁舒英淡淡道:“他们流血流汗,我不能吃他们的东西。”
宁舒英着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为是我偷人家伤员的罐头么?!”
她一着急眼里都泛泪花,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
“人家牧仁排长说给你吃,特意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的!”
“我比谁都想当个光明正大的人呢!”她咬牙恨声道。
宁馥却是一愣。
“牧仁……排长?”她似乎在搜刮自己的记忆,“……是谁?”
宁舒英撅了噘嘴,“你这是什么记性啊!”
她还是给出了答案,“就是昨天送你牛肉干的那个呀!人家昏迷的时候,不是还夸你漂亮来着么?!”
宁馥慢慢地,迟疑地“哦”了一声。
宁舒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重重跺了地面一脚,气呼呼道:“真是的,没良心!”
“你要不吃,你自己还回去!”她说完,气冲冲地跑走了。
宁馥把牛肉罐头在手里掂了掂。
沉甸甸的。
这种罐头是很扎实的,里面肉很多,连汤汁都很香。是给特别需要营养的伤员的。
她转身出门。
***
那个牧仁排长是重伤员,需要修养,因此晚上是在医院盖好的房间内休息的。
——轻伤员们大多数只能睡在院子里的遮棚下。
“这个我不能要,还给你。”
牧仁赤那倚在床头发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站了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孩子。
他一开始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头部撞击后被诊断为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是……
还是他望向那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时不察,就被吸进了一段深埋的回忆之中。
宁馥察觉他发愣,只能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我真的不能要,是给你们吃的。”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
这个有着少数民族名字和相貌的排长看起来也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岁出头,据说是因为作战勇猛,被火线提拔的。
据说只要他能活着回国去,很快还会再次被提干的。将来前途无限光明。
当然,这些的前提条件都是他要活着。
这都是宁馥从院长那里听来的八卦。
在眼下的境地里,什么“前途”啊“提拔”啊,不过都是玩笑话罢了。
——什么人能在战场上被火线提拔?
——他上级的干部全都受伤、战死了的时候。
说回国,不过是给伤员,也给医护们自己心中,一个温暖光明的期待而已。
宁馥打量着排长。
排长也在打量着她。
女孩身量还未长开,个子只能算是中等,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睫毛纤长而浓密。
眼睛以下,就都被宽大厚重的口罩给遮住了,只能看出她有着秀挺的鼻梁,再无其他。
还是个小姑娘。
他不是多么善于言辞的人,此刻也有些后悔只凭着昏迷中的一个梦境,就冒冒失失地让人家小同志为难,半晌沉默,只僵硬地说道:“你饿,就拿着吃。”
“我不用。”他道。
那姑娘秀眉一立,竟然很有气势。
“说了还你就还你,你养好伤,才能回去见你的心上人啊!”
她也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居然叫床|上那位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排长同志分明地慌乱起来。
他、他只是,只是在梦里认错了人,此刻却暴露了一件本应该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
他又惭愧自己把这个年轻的小同志认成了远在国内读大学的宁馥,一时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语无伦次。
“我不饿,不用了。”
“也没有、没有心上人。”
“发过誓的。”
宁馥瞪了他一眼,“看,你的脑震荡真的很严重,还说不需要休息和营养?!”
“撞到头太严重会失忆的,到时候你就连她也忘记了!”
她把罐头重重往排长同志的床头一拍,转身飞快地走掉了。
***
这一批伤员中的轻伤号都已经出院了,宁馥他们接到了又一个重大任务。
前线需要医疗队。
战地医院要支援一批会急救的医疗兵上去。
大家都做好了上前线的准备。
参加医疗队的女兵们聚在屋子里。
她们在缝衣服。
或者说,是在缝遗书。
纸写的遗书实在太脆弱,只消一发子弹、一片血污,字迹就再看不清楚了。
女兵们把绣有自己名字的布片缝在军装的里衬上,这样,即使在战场上牺牲了,哪怕遗骸不全,也能辨认出谁是谁。
她们都把自己的名字绣的很好看、很工整,有些手工活好擅长针线的,还会在布片上绣一点小花纹。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到了冲锋的时刻,死亡只是随时降临的一件在普通不过的事。
只是女孩子们爱漂亮爱花巧,难免就要庄重地费些心思。
宁馥问宁舒英怎么不绣。
“你要是不会,我给你绣。”
宁舒英和她都蹲在屋外晒太阳。大战之前,这是难得的闲暇了。
宁舒英瞪了她一眼,语气硬邦邦的。
“我没有爸妈。留给谁?不绣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宁馥,“你为什么不写?”
女孩对她别扭的态度不以为意,从身上抽出那把她惯用的短匕。
“这个是我家家传的。比绣花好使多啦!”
她将短匕利落地挽了个花,cha了回去。
这就是她的标记。
***
医疗队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战场。
即使已经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山坡上,林木都已经被炸得拦腰折断,残留的树干上也尽都布满了弹孔。
他们战士的鲜血,几乎浸染了每一寸土地。
哀鸿遍野,血肉横飞。
高烈度战争带来的冲击,让人的所有感官都在一瞬间被震撼到几近失灵。
“快,担架队开始抢救伤员,动作快一点!”
女兵清脆的声音终于让大家伙醒过神来。
他们在断臂残肢中搜寻还活着的同志。
然后将他们抬上担架。
两个人一组,抬担架对女兵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有些,抬着抬着,就不可避免地带着伤员一起摔倒在地上,重新站起来,已经是一身的血污。
牙咬碎了,手磨破了,爬也要爬着把幸存的伤员拖出去。
每一个,每一个都是她们的战友。
敌军的炮击还在继续。
宁舒英想吐,头晕。
宁馥和她一组,让她走在后面。下坡的路,她几乎就承担了担架和伤员全部的分量。
在一团纷乱的思绪里,宁舒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这是你的职责。
这是你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