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鹤云歌
宿舍楼的天台上,晚风微凉,中和了夏日的炎热,温度很舒服。
大家平时晾在楼顶的床单被罩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宁馥绕过几根晾衣绳,果然看到坐在天台边缘的陈芸。
陈芸听到身后脚步声,扭头看见宁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你讲道理。”
宁馥走过去,将陈芸脸上别扭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唇角一勾,“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说法,那么换一个——”她顿了顿,” 我来给你讲故事。
宁馥在陈芸身边坐下了。
她给陈芸讲了图拉嘎旗,讲了那里人们的贫穷和淳朴,讲徐翠翠的努力,讲知青们的辛酸。
陈芸刚开始很不耐烦。
但听着听着,她脸上不耐的神情到底消失了,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宁馥讲完了,陈芸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宁馥反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读大学?”
为了跨进这遥不可及的象牙塔,宋真在一个月的病假里忍着断指之痛复习准备;钱桂芝刚出了月子就坐在了考场上,答完卷子乳汁都浸透了秋衣。
她们都有自己的野望,也都有自己执著追寻的意义。
那么陈芸,你是为了什么?
陈芸笑了笑。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馥露出笑容,这笑容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只是觉得,数学很有意思。”
有的人追求个人成长,有的人追求报效国家,而她追求的,只是那些数字和符号所有复杂背后的单纯。
对于陈芸来说,数学就是她人生追寻的至高殿堂,就是她的艺术。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她反问道。
宁馥翘起唇角。
“为了我一腔爱国的热血洒在最需要它的地方啊。”
陈芸直愣愣地看了她半天。
虽然现在大家说话的风格大多都是这样,但不知为什么,陈芸觉得宁馥是一个经历更多,也更成熟的人。
她不像那种会喊着口号,把豪言壮语宣布给全世界的人。
因此,她觉得宁馥虚伪。
但注视宁馥的眼睛,陈芸发现,宁馥竟是认真的。
“你所见越多,就越想要改变。”
一个人哪怕受时代的磋磨,受命运的颠沛,也该有一颗初心。
该有一颗赤子之心。
——纵使饮冰十年,亦难凉我热血。
这是爱国者对祖国的真诚。
“那你和我讲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目的何在,意义又何在?”陈芸忍不住问。
宁馥淡淡道:“其一,因为你是个天才。我不想你心中,我始终是个伪君子。”
“其二,因为你是个天才。我不想你心中只有学术这一件事。”
“我不想强求你理解我的道路,也不会奢求你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和信仰。”
“我的使命是服务于这个国家,服务于大众的。但我在想,无论一个学科拥有多么高深奥妙的殿堂,它的根基永远在地上。”
陈芸道:“我以为你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前不久她还大声叫她伪君子来着。
宁馥也笑了,“对,我不是。我知道你也不是。”
“但我想如果这学校里的另一个天才,如果不能理解我,那将会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陈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她许久。
然后默默地朝宁馥伸出了手。
倒是宁馥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两秒。
在夏夜飘满各色床单的女生宿舍天台上。
两个天才,一个真诚的和一个幼稚的(两个人可能都显得有点傻兮兮的),握了握手。
*
随着那不为人知的“天台世纪握手”的发生,403宿舍一直以来因为陈芸而有些紧张怪异的气氛为之一松。
甚至她们还五个人一块儿去书店排队抢书。
书是最新版,要从半夜里就开始在书店门口排队,才有可能第一时间买到。
现在是没有知网、没有搜索引擎的年代,学生们能获得的最新资料,只有极少的几个渠道。除了老师那里的第一手资料和报纸上刊登出的只言片语,就只能靠书店了。
因此,当时的大学生对书店的热情,和现在大家抢偶像演唱会门票的热情那是一模一样的。
——可能还要更身体力行一点。毕竟那会只能亲自去排队,还没有黄牛这一说。
书店也忙不过来,找了一个学生和一位图书馆的老师来帮忙。
队伍凌晨就排起来了,到早上8:00书店开门的那一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
整条队伍向一枚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突然往前挤了一大截。
“别挤,大家别挤——”
负责维护秩序的那名男同学正好是宁馥她们实验班的,没到中午呢,就已经忙得满头大汗,声嘶力竭了。
喘口气的功夫,他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班挤在人群当中的“四朵金花”。
“宁馥,杜鹃,你们也来啦?”
随着挨挨挤挤的队伍被推到书店的柜台前,杜鹃费力地朝男同学挥了挥手。
“诶——我们几个在这儿呢!”
大家都无比热切,攥着钱的手臂从四面八方处进窗口里,伸到卖书的人鼻子底下。
那从图书馆过来帮忙的老师想必也已经又累又烦,她紧皱着眉头,先是大声训了实验班那男同学一句——
“大家都排着队,你乱喊什么?!”
——其实哪里还有队呀!
只要挤到窗口前,大伙都生怕买不到似的,一个劲地往前冲,早就没了队形。
毕竟架子上面的书眼看着一本少过一本,排在后面的还不知道能不能买上呢!
那男同学即便有点向“四朵金花”献殷勤的小心思,也被图书管理员的这一句训斥给怼的无影无踪了。
这位火力全开的管理员转身冲着窗口前用挤的人群喊道:“挤什么挤,挤什么挤,还都是大学生呢,你们就这点素质?!”
“那几个,就是你们实验班的女生?”管理员老师问道。
这女老师年级不大,也就三十来岁,一把头发紧紧的扎一个小圆髻固定在脑后,梳得半分不乱,额前没有一丝碎发。
她长的不丑,但看起来极为严肃,一双眼睛炯炯地放着光,像一只在白天也睁着眼睛的机警的猫头鹰。
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那男同学赶紧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是,是我们班的。”
“你们四个,往后退!”
图书管理员厉声道:“重新排队!”
明明她们已经排到最前面了,只是队形略微乱了一些而已,好多本该在她们后边的人都还挤在窗口前呢!
杜鹃这小暴脾气当即就要炸。
宁馥息事宁人地拉了她一把,往开让了让位置。
“凭什么啊?!”杜鹃嘟嘟囔囔的。
大家一见这形势,赶紧规规矩矩的全都恢复成一列纵队,谁也不敢往前挤了。
大家伙一个个交钱拿书,秩序井然。
只不过这么一来,宁馥他们前面又多出了四五个人。
眼见那管理员不再说话和斥骂他们了,实验班的男同学总算松了口气。
杜鹃买了书,气鼓鼓地从窗口前走开,接下来就是宁馥。
她拿着钱的手伸进窗口,那男同学就扭头去给她从架子上拿书,一边道:“宁馥你的运气可真不错,这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本了。”
“最后一本不卖!”
——还没等那男同学把书递出去把钱接过来,那图书馆的老师突然极为生硬的来了这么一句。
她猛地把窗口上方的栓子一拧,挡窗口的玻璃板“啪”地一声落了下来。
——那带框的窗玻璃,正重重砸在宁馥来不及收回的手上。
一阵剧痛袭来。
宁馥忍不住闷哼一声。
后面还在排队的众人哪料想到这一幕,不约而同的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最后一本为什么不能卖啊?!您砸到她手了!”
“最后一本书要做样书,不卖就是不卖!”
玻璃隔音,只能朦朦胧胧地听到那男同学和图书管理员争辩的声音。
“宁馥,宁馥,你怎么样?”
“快给我看看,你的手砸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