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再辣一些,更好,他又不是那没本事笼住辔头的骑士。

  曾纬道声“我怎会嫌弃你”放开姚欢的手,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锦缎小包,缓缓地解了系绳。

  一把黄金底、白玉顶的梳子。

  中间嵌着一颗红艳艳、圆溜溜的玛瑙,白玉面上雕的是翎羽飘逸灵动的鸾鸟,黄金的那一面,则雕了一排花团锦簇的牡丹,每片花瓣的轮廓线条和方向都不同,工巧胜过丹青圣手的画作。

  曾纬捏着梳子,仔细打量姚欢的发髻,不免又摇头:“你头发也脏了。”

  他伸出手去,轻柔地将女子发间的草屑摘去。

  姚欢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一只给猴崽捉虱子的老猴子。”

  曾纬本来深情款款,正要将金玉梳插进姚欢的发髻间,冷不防被她这般一打岔,梳子都插歪了。

  男子俊脸上一丝佯装生气的神色闪过,忽地想起一个典故,正好拿来治治这女子的顽皮。

  “说起来,我和你,如今在外人眼里,还是隔着一辈,倒确实像老猴子和小猴子。欢儿,你可听过欧阳学士(欧阳修)的艳词,‘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拆,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据说是欧阳学士写给他妹夫前妻留下的小女郎的。他二人虽无血缘牵扯,到底是甥舅的辈分,譬如你我,算得叔侄辈分。欢儿,你不知道,每次想到这一节,又恰逢你坐在我身畔,我就没来由的一阵又古怪又炽热的……”

  姚欢心道,你好变态啊,忙出语制止:“你别说了!”

  曾纬道:“好,不说,所以你真的,莫要在外头再折腾,否则,上至官家,下至街坊,看到你抛头露面,想起的总是曾府大郎收的义女,而不是我曾府四郎的爱妻。”

  姚欢正色道:“四郎,我去榷货务说胡豆的事,或者去开封县租公田,从未提过你们曾家。我也知伦常二字,容易被枢相的政敌拿出来做文章,看看当年欧阳学士,明明是好心收留那小女郎、还将他嫁给自家晚辈欧阳晟,却被政敌胡乱附会一首旧时词作,污人清白。”

  曾纬不由一愣。欢儿怎地懂得这样看待此案?

  全然不像市井男女对待这类艳闻轶事的笃信态度。

  姚欢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

  她今日回到竹林街,实在有些疲累,只因曾纬兴冲冲赶来,道是自己殿试策论,皆押准了题,官家必能点他上头榜,因而心情畅快,要带姚欢去州桥夜市逛逛,姚欢才打起精神,随他出来。

  既然本就是陪他出来庆贺的,话题便莫要再偏去搅扰情致的方向。

  姚欢于是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宝梳,笑道:“一定很好看,可惜我自己看不到,急人。”

  又问:“贵不贵?”

  曾纬道:“还好,二十贯,我两个月的月钱而已。”

  二十贯?

  姚欢猜到这梳子不便宜,但没想到竟要那么多钱。

  唐人作诗讲到长安城贵家女子的金钗,讽刺说“岂知两片云,戴却数乡税”而此刻姚欢脑中无法甩脱的念头却是,二十贯,二十贯都够三个流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费了。

  她当然不会矫情满分、情商感人地将此话说出来。

  四郎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河北流民这般凄惨,也不是四郎造成的。

  姚欢只得直率而诚恳地对曾纬道:“我还未过门,你再莫花那么多钱给我买首饰衣衫了。”

  曾纬不以为意:“一把梳子算什么,开封城有头有脸的府邸里的娘子,哪个头上没几件像样的珠玉钗钿?你只要喜欢,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摘给你。”

  他说着,令车夫勒停马车,自己则撩开一点车帘,看看已行到何处。

  这时节的傍晚,最是春风沉醉的好时候,天边的晚霞余晖尚存,映得汴河水也泛着好看的榴红色。

  州桥附近的汴河畔,此际从报慈寺到小甜水巷,挤挤挨挨地都是小摊头,卖吃食的,卖浆水的,卖用品的,卖字画的,卖歌卖艺的,说书弄虫的,甚至还有圈个小场子相扑的。

  它们铺展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正店门口,与正店一道,吸引着熙熙攘攘的流水客,各自精彩,又共同将州桥夜市的繁荣推向**。

  “欢儿快看,那不是刘锡和你家那小养娘?”

  曾纬搂过姚欢的腰肢,让她能凑近自己这边的车窗。

  果然,在一个演杂剧的摊头前,刘锡与美团并肩坐着。

  大宋西军熙河路的少帅,刘大将军,那双开弓拉箭不知射落多少西夏敌军的手掌,此刻正捧着一只竹编小筐,里头大把签子,签子上插满各种酱汁淋漓的肉类,一小块一小块的,估计都是周遭食摊上的羊心、鸭肝、田鸡腿儿……

  美团看戏,刘锡看美团。

  美团看戏看得聚精会神,刘锡看美团显然看得更专心。

  但凡见她咬着的签子空了,刘锡便接过空签子,递上一根新的。

  不时还用手中的帕子,给小姑娘擦擦嘴边的肉油。

  姚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妈耶,这霸道军阀宠溺小丫鬟的场面,可比台上那演得叽喳吵扰的杂剧,好看多了。

  曾纬的目光,却很快从刘锡和美团身上,转移到了杂剧伶人身上。

  他眯着眼睛细看片刻,心中不由一沉。

  只见台上三个伶人,一个站在写着“乌台”二字的招牌前,指着另外两人道:“奸足以惑众,辩足以饰非,巧足以移夺人主之视听,力足以颠倒天下之是否。内结中官,强毁民宅。如此品行,做个什么翰林承旨,知个什么礼部贡举?”

  那伶人声如洪钟,正气酣畅。

  一番台词说完,满场掌声。

  姚欢不由得也去看那杂剧,凝神又听了几句念白,再看看另外两个演员的衣服,回过头来,满面诧异地问曾纬:“那演御史的伶人,骂的是……蔡京?”

  曾纬点头:“说的正是蔡学士去年权知户部尚书时,帮着中官(指宫内太监)裴彦臣侵占民宅的事。”

  姚欢心道,这北宋可真是啥啥自由啊,如此内容的剧,不必过审,就这么大庭广众地演了?

  却听曾纬的口气忽地显出厌弃之意:“好端端的夜市,伶人不好好地唱曲说书,演这些作甚!戏子倡优罢了,真以为自己是文死谏、武死战的良臣大夫?”

第211章 恨鲥鱼多刺

  姚欢听曾纬这几句品评,颇觉刺耳。

  她本想开口反驳“是非曲直,庶民白丁都可议论,这又不是道路以目的时代”忽地心思一转,到底话到嘴边又咽下。

  蔡京正是今春礼部院试的主考官,而四郎不但未被自己父亲这位政敌黜落,还名列一甲。

  难道曾布实际上与蔡京有所和解?

  应该不会。

  按照史料所记,曾布与蔡卞有限地和解也就罢了,与蔡卞的哥哥蔡京,可是越来越势如水火。到徽宗朝时,曾布为了要贬蔡京去杭州,甚至不惜触怒本来与自己一个阵线的向太后和新天子赵佶。

  或者,只是因为蔡京此人,素来爱扮笑面虎,不似章惇那样将一个“狠”字亮在脑门上,他又惯会揣摩上意和虚伪行事,此番故意让赵煦宠臣曾布的爱子上榜,在赵煦这最高统治者心里留个“襟怀宽厚”的好评。

  若四郎本以为登榜无望,却得了荣登一甲、殿试扬名的好结局,他心里对于蔡京的警惕提防乃至不屑,都泄去了几分,不爱听时人讽刺自己的主考官,倒也没什么不好理解。

  姚欢于是轻幽幽道:“佛云众生平等,四郎,你莫将他们这些市肆中讨生活的,说得这般难听。”

  四郎侧头,见姚欢望着自己,目光柔静真挚。他蓦地意识到,欢儿大约自认也是“市肆中讨生活的”

  曾纬于是点头道:“还是我娘子心善。欢儿,你说得有理,我不该出言如此削刻。”

  姚欢莞尔,换了央求之意道:“不如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往前头最热闹的食摊去?我想瞧瞧,州桥夜市上水族之物的价钱。你若怕人瞧见,我戴上帷帽便是。”

  曾纬哧了一声,笑她:“说你憨乎乎的吧,你有时候精得像猫儿,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脑子又转不过来。你戴上帷帽,旁人看来,我身边不还是走着个小娘子?”

  姚欢嗔道:“原来不是怕别个认出我,而是怕他们认出你,那你带我出来逛什么夜市呀?”

  曾纬哄道:“车上看看,又省力又没错过好景致。至于吃食,我带你出门,怎会在吃上亏待了你。”

  ……

  “官人,娘子,这是今早刚由漕船运到京城的鲥鱼。蔽店用碾得比珍珠粉还细的花椒和砂仁抹了,包上最好的猪网油,再佐以汉葱丝、笋丝和越州酒蒸制,二位请慢用。”

  州桥南边一座正店酒楼的包间中,伙计殷勤地给曾纬和姚欢介绍完,知趣退出。

  鲥鱼烹饪不可去鳞,为了让鳞片中的油脂渗入鱼肉、更增鲜美。

  但见明亮烛灯的映照下,洁白瓷盘中那肥腴的鲥鱼,通体鳞片晶莹,鱼身下的汤汁泛着淡淡的琥珀色,阵阵混合着越酒醇厚之味的水族浓香,十分诱人。

  姚欢不禁由衷赞叹:“这鱼商和船家可真厉害,鲥鱼出产之地,离开封城最近的,也是吴越江南吧?漕运水路,就算快船昼夜不停也须五六日。鲥鱼出水即死,这一路过来,是怎么做到鱼眼仍有神采、鱼鳞完整无缺的?”

  曾纬轻描淡写道:“只要出得起价钱,有何难?到了这时节,汴河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艘快船运这些南方来的好东西。就说鲥鱼,出水即死是不错,但捕捞出来,就齐整置于松木冰盒中,堆在都是冰的仓房里,一路行的也是鲜货船走的专门航道,沿途多交些税而已。京城饕餮客为求一鲥之味,舍得掏钱的大有人在。”

  曾纬说到此处,举箸,优雅地将鱼身上滋润了网油的鱼鳞小心地拨开,选了鱼肚上最肥嫩的一块肉,夹到姚欢碗中。

  “这般尤物,快些入口吧。你莫心疼我的银钱,我曾四也不是挥金如土、不知尺度的纨绔,今日殿试高兴,又特意先禀过父亲母亲,才来与你相会、吃条好鱼的。”

  姚欢咬了口蒸鲥鱼脯,抿出几根刺。

  她想起张爱玲的名言: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而实际上,这所谓的“人生几大恨”在姚欢穿越来的北宋,就有流行版本了。

  宋代名士彭渊材说过,人生有五大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子固,是曾布的哥哥、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字。

  曾纬含情脉脉地看着姚欢红唇微动,轻轻巧巧地便用舌尖顶出鱼肉里的刺,笑道:“我想起那个将范文正公奉为圣人的彭渊材,就抱怨过鲥鱼多刺。其实,他是不懂,味美的鱼,如鲥鱼、刀鱼,刺都多。此人还不知好歹地讽刺我伯父。真是笑话,我伯父乃文坛宗主,怎会不懂作诗。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姚欢听了,不敢苟同。

  她心道:便是司马相如的赋、李杜的诗、韩愈和范仲淹的文章、苏轼的词,人们也可以褒贬不一,哪里就只能如单位微信群那样、只许排队给领导讲话点赞了?何况,你伯父曾巩,之所以被后世列入唐宋八大家,是以文章着,而不是诗,你方才所引你伯父曾巩的七绝,乍听来,确实,并不怎么样。

  她将口里鲜香多汁的鲥鱼肉咽了,娓娓道:“可是那位说过人生几大恨的彭先生?唔,我在想,他的意思,是否并非指摘令伯父不会作诗,而是以其他几大恨,暗喻令伯父的诗,刚严、酸涩、清冷、无香。若我是他,不爱这样的诗风,喜欢香艳多韵的,我自会去钻研柳七、晏小山的词。可他偏要品评一番,吾等亦不必着恼。有道理的,就听听,言之无物的,一笑了之好啦。”

  曾纬望着杯中酒的眼神,蓦地一闪。

  欢儿这副看起来颇有胸襟、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怎地那么像那姓邵的小子?

  言语间带着宣谕的口吻,总显得别个看不透、看不穿似的。

  曾纬盼着自己钟情的女子,有趣、妩媚,不要像那些官宦千金似的故作清雅矜持,甚至辣一些、撩人一些,都很好。

  但他不喜欢她一个饭食行的小娘子,今日竟数次坐而论道起来,指点自己未来的夫君。

  好端端活色生香的妙人儿,却沾染上那邵清虚伪矫造的恶习,岂非好比美味的鲥鱼却多刺,教人如觉骨鲠在喉。

  倒不如像方才刘锡看上的小婢女美团一般,傻乎乎的,还省心些。

  曾纬的面色缓缓沉郁间,忽听隔壁的包间里,似乎也进了客人。

第212章 那个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