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33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那邵郎中长身玉立、静默不语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穿着布丁衣衫,拎着个斑驳的水桶,也浑无狼狈困顿之相。

  倒比城头那些铠甲森森、高壮威武的守将,更招人喜欢哩。

  所谓“远香近臭”放之四海而皆准。

  庆州城里这些军校家庭的女儿们,自记事起,目力所见皆是孔武有力、不打仗也要打架打猎的老少男子,难得看到个朝廷派来的青衫儒雅的医官,岂有不瞩目的道理。

  可惜,老天似乎不知顾念人间女子们这初涨的春情。

  几个小娘子正想趁着结伴打水的机会,好好欣赏品评一番斜阳里的邵郎时,远处一匹军马四蹄卷尘而来。

  “邵郎中,徐将军的伤口又迸裂了,章经略请你速去看看。”

  马背上跳下来一个军士,口气急促。

  他一把接过邵清手里的破木桶,恭敬道:“我替先生打水,先生骑我的马去吧。”

  邵清的面上,一丝难色转瞬即逝,深吸一口气,攀了马的缰绳,笨拙地翻上马鞍。

  大约他拽绳子的手法不对,那军马饶是受过训练,也不免摇头晃背,想告诉背上的生瓜蛋子骑士,自己不舒服。

  马儿这般一动,邵清屁股一歪,眼见着就要落下地来。

  好在来传命的军士身材极其高大,人又敏捷,见状忙扔了木桶,抢上前去,一手掣缰,一手扶住邵清的侧腰,硬是将他顶回了马鞍上。

  邵清坐稳后,向这军士道完谢,肩膀紧耸、双臂僵硬地提着缰绳,驱马而去。

  那背影,实在,不大潇洒。

  待一人一马别别扭扭地走得远了,军士带着嗤笑的神情摇摇头,转身对着那几个关注这一处动静的小娘子,语气促狭道:“这岁数的男人,连马都不会骑,亏你们像见了天神一般。”

  小娘子里最是牙尖嘴利的那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驯服了马儿很了不起么?教夏人的弩箭刀枪戳了皮肉,是马给你们治好的?”

  ……

  庆州军府,议事堂中。

  大宋欢庆路经略使章捷(应为“楶”本中同音字)听了邵清关于副将徐业伤情的禀报后,凝重的面色稍许释然些。

  徐业是跟了章捷快二十年的亲信武将。

  去岁,枢密院的曾布,联合熙河路帅刘仲武,查出章捷身边的另一员虎将赵延被夏人收买后,章捷一度对徐业也甚为提防。虽然徐业很快就将一门老小从庆州送到开封,包括自己尚未年满十八岁的长子,章捷对他的态度,仍然甚为微妙。

  直到此番出击,徐业率兵驰援宋军的一处要塞堡垒,连神臂弩都挡不住夏人的铁鹞子时,是徐业一马当先冲出寨去,带着百余西军精卒血战一场,才保住了要塞未失。

  夏人诡诈,但凡见到主帅出击,有专门的弓弩手,用喂过西域毒药的箭矢射击。徐业在拼杀时中了这样的冷箭,被送回庆州城时,伤口溃烂不说,竟是神智也不清了。

  幸亏朝廷的只候郎中邵清,果然不是个绣花枕头,很有两把刷子,调出的外敷和内用草药,似是慢慢将毒解了。

  此刻,章捷命人给邵清端来清水,让他洗净沾染了徐业伤处污秽的双手后,和蔼地请他坐下。

  “邵郎中,你可真是与我环庆路有缘。当初汴河边你救了那抗婚的娘子后,老夫与你说过,若科考不中,亦可来我环庆军中。果然一年之后,你我就重逢在庆州。你医术高明,亦吃得边关的苦,待秋来回京进奏,老夫会为你好好报一报功。”

  邵清起身谢过,诚然道:“章经略,晚辈食朝廷之禄,自当倾尽全力。军将的刀剑伤,能得及时医治,至关重要。晚辈可随军出塞。”

  章捷笑道:“甚好,是个不胆耸的。不过,听说你连马都骑不像样,那只能跟着步军和辎重咯。”

  言罢忽又补了一句:“老夫分明记得,那一回在汴河边,你的身手十分敏捷。骑马有什么难的,还是用心练练罢,走路太耗体力。你医术高明,在我军中,可比骁将还金贵。”

  邵清忙道:“晚辈这几日就好好练习骑术,随时听候章公调遣出塞。”

  出得军府,已是夜气四合的酉戌之交。

  邵清也不觉得饿,在渐渐宁静下来的庆州古城里,缓缓踱步。

  庆州城,是姚娘子的家乡,亦是她少女时情窦初开、与人定情的地方。

  邵清自来到庆州,就以姚家京中朋友的身份打听过。知州底下一个小小的文书官,曾是姚父的故旧,倒是热心,给他指点了姚家的旧宅。

  不过是边城里最常见的泥墙柴扉的小院,已住了别的人家。

  今夜是月半,中天那轮玉盘,清辉无限,尽撒大地。

  邵清不知不觉又踱到了那个小院外。

  他抬起头,望着皓月,以及那些不太分明的星星。

  这个角度的夜空,姚娘子也看过多次吧?

  她在京中还好吗?

  她与曾纬,开始行六礼了吗?

  邵清的心头,隐隐有担忧。

  离开开封时,正是曾纬那篇策论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就连苏颂,也在邵清面前表现过惊异与失望。

  而身处西军前沿,邵清多少也耳闻,章捷勉励诸将开疆拓土时,就援引了官家欣赏的策论中所崇尚的激进方针。

  “宣仁太后临朝时的割地之辱,我辈必当洗刷之!”

  这是邵清数次在军府、在街头,常常听到的宣言。

第238章 入彀的曾纬(上)

  这个夏秋之交,屡屡提到宣仁太后临朝时大宋割地给西夏之辱的,绝不仅仅是边关重镇庆州城的军民。

  开封城东北,一场关于宣仁太后的隐秘谈话,也在一男一女之间进行着。

  申末时分,梁师成领着刚刚与遂宁郡王赵佶踢完球的曾纬,出得府邸,上马骑了不多时,就进了一处林泉清幽之地。

  “曾公子,干娘在里头等你,小的先回郡王府办差了。”

  梁师成将曾纬领到目的地,告辞而去。

  此地树木高大,遮荫蔽日,林间似有小路无数,却又被灌木遮了个七七八八,曾纬来时就算骑于马上,也只能隐约辨出那些别业小院的模糊轮廓。

  曾纬进到屋中,张尚仪正在调香。

  她面前的案头一角,一个镂空雕刻着缠枝卷草纹样、好像小莲蓬似的越窑青釉香炉里,缕缕青烟袅袅而出。

  “我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一处隐居之地。”

  曾纬说着,一屁股坐在蒲草团子上。

  张尚仪道:“四郎,此处不是你阿爷那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她话音未落,曾纬已经又从草垫上挪开,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干脆将身躯放平在凉爽的地板上。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好一个又消暑、又销愁的世外桃源。”

  曾纬念叨了一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张尚仪翘着羊脂嫩笋似的手指,耐心地研磨着丁香、龙脑、檀香等香药粉粒,再将蒸熟的枣子撕了皮,混入擂钵内的香粉中,又换到大些的捣臼里,加上炼过的蜂蜜,细细捣匀,最后搓成小丸子。

  曾纬先还未动,休息了片刻,才侧过一张俊脸,望着张尚仪如玉蝶翻飞的手。

  确实美。

  欢儿比她年轻十岁,却不懂得保养,伸出来的双掌,就是一副操劳生计的市井民妇的模样。

  曾纬怅惘的目光,又从张尚仪的手上移到了她的面庞上。

  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张氏,莫说如今才不过三十岁,尚是满头青丝鸦发,就算再过一二十年、双鬓繁霜了,单那双时而春烟迷蒙、时而寒光犀利的眼睛,也定还是勾人心魄的。

  此刻情境,倘使案头那边坐着的,是乖巧又爱说笑的欢儿,多好。

  譬如是未来的某一日,他曾司谏下朝归来,内宅娇娘便这般莺莺燕燕、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缱绻甜蜜如在仙乡,胜过人间无数。

  一声柔腻的莺燕之语打断了曾纬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静,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这胸腔子里的心,也还是又鸣又噪的。”

  张尚仪将搓好的香丸铺在瓷盘中晾着,笑吟吟地点评着眼前男子。

  又道:“此番风波,我可是无力转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后和贵妃看得再紧,官家,也还是对她动了念头。好在,她确实有几分尾生抱柱的信义,想来持定了不能负你的心,竟是生生将官家顶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对了时候,我大宋的天子,历来皆为仁义宽厚之君,她既不愿意,官家也没说什么,加倍赏赐了她,让她出宫了。”

  曾纬冷哼一声:“人是出来了,牌坊也挂上了。”

  “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里晓得你与她的情事?”

  说到此处,张尚仪忽地面色一凛,带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涂,不管不顾地将与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岂不是打官家的脸?”

  “我到底姓曾,有这么蠢?”

  曾纬没好气道。

  “唔,那就好。玉楼冰簟鸳鸯锦,帘外轱辘声。里子向来比面子实惠,大不了,过得一阵,寻一处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样做得鸳鸯。若此事不好向枢相开口,你手头又紧,自可说与我知。”

  曾纬听得张尚仪坦诚地说出这般法子,短暂的惊诧后,竟生出几分感念来。

  他叹口气,向张尚仪闷闷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欢儿不愿。”

  张尚仪一愣,旋即双眸染上点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当初我与枢相之间,倘使他对我作了别宅安置,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哪怕一月就见得他一次,也是好的。”

  曾纬听她提到曾布,想到父亲对她的确凉薄,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女子。

  他正要出语安抚几句,张尚仪却转了语气道:“不说从前那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议后,我好几日都不得安眠。原来你阿父对你,竟也是个冷情的。我岁初给你指点的应试之法,岂非害了你?不过,吏房的文书一日未下,或许,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曾纬悻悻:“官家还要用我父亲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会驳了父亲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试策论,檄文似的,向士大夫们周知绍述的决心,就已经够了。”

  张尚仪起身,来到曾纬跟前,盯着他:“四郎,如果,你不仅能写策论,还能写出证词呢?”

  曾纬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却又仿佛临渊之人,见到了鱼儿的影子,在骇意的边缘升腾起好奇来。

  张尚仪道:“因你阿父在堂除之议上太过不近人情,不知是否因年迈而脾性古怪,我前几日听来的一个消息,都不敢立即报与他知,今日还是先与你说的好。官家,已暗中授命蔡京、邢恕等人,细查宣仁太后当年可有欲立雍王、曹王之事。”

  曾纬心中一惊。

  雍王赵颢、曹王赵覠(Jun,第一声)皆是英宗皇帝与宣仁太后高氏的儿子,神宗皇帝的弟弟。

  当年推行变法的神宗帝,才三十八岁就病入膏肓,那时雍王与曹王正是年富力强之际,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继承大统的,究竟是二王中的一位,还是神宗帝年仅九岁的儿子赵煦。

  最终,上位的仍是侄儿,而不是叔叔。

  然而坊间始终流传,宣仁太后高氏,曾有意撇开孙儿赵煦,立儿子雍王或者曹王为帝。

  去岁到今年,曾纬与父亲闹翻之前,一直听父亲说,政事堂里吹的风,也是章惇上蹿下跳鼓动天子追废宣仁太后、才能进一步清洗元祐党人。

  不想从内廷传来的消息更酷烈,天子原来竟是要从“欲谋废立”这样历来会令多少人头落地的角度入手。

  但曾纬仍是懵懂地看着张尚仪:“宣仁太后当年欲立子废孙,和我眼下能留京,有何关系?”

  张尚仪面色肃然道:“我也是想了几日才想出的法子。我只问你,元丰七年,你是不是拜在高公纪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