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湿面糊从漏勺穿过,落入煮开的咸菜酸笋汤中,面糊经过孔洞时因有些阻力,会自然形成细细的“尾巴”犹如小蝌蚪,故而这道面疙瘩被开封人称为“蝌蚪粉”
小龙虾是高蛋白食物,客人们又喝了酒,一碗酸辣的素粉,最是消食醒酒。
最重要的是,方才分离鸡蛋清后剩下的蛋黄,正好摊成薄片、再切丝,铺成在酸辣粉上,仿如后世紫菜绉纱小馄饨里点缀的蛋皮丝一般,好看好吃。
且说苏颂在蔡荧文和一众太学学子的簇拥下,吃完整道会席,大为赞誉。
他笑呵呵队赵明诚道:“八道美馔,如八仙过海,各擅胜场。明诚,去将门外架子上供人题诗作词的素缣扯一幅来,老夫要写一篇《醉鳌虾赋》”
老相公吃喝得高兴,在素缣上挥毫泼墨。
蔡荧文边看边吩咐周围学子,苏公好文章,你们默诵下来,传于太学学堂。
姚欢忙得脚不沾地,本想挤过去看看,亦不得空。
她刚刚为先前那陌路捧场的锦衣青年包房里端去酸笋蝌蚪粉,一出来,却教李清照拉住。
李清照好奇地问:“姚娘子,这鳌虾前头为何要加‘助农’二字?”
姚欢遂将自己在开封县的所见所历说了。
“喔,我明白了,这助农,既是助的农田,亦是助的农人。”
姚欢点头:“只愿那些荒地水畦,都仍能变回良田。只盼那些流民,都仍能做回农人。”
少女李清照的眼中,仿佛落了星子,一闪一闪的,又如清晨的河面,浮起一层畅想的清雾。
她再问了姚欢一番桑虾稻田的情形,忽地莞尔一笑,往门外走去。
姚欢探头一看,见她也从题诗架边拾了一枝笔,又问美团讨了卖小龙虾烧饼时踮脚的小凳子。
李清照二话不说站到那凳子上,纤纤皓腕如暗夜游龙般,潇洒舞动,开始在素缣上写字。
外头往来的吃瓜群众,见这么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身量未足,挥笔之间却有一股天然的自信豪迈之气,一时稀罕得很,纷纷聚过来。
看热闹的人围了三四圈的时候,李清照也写完了。
她笑靥里盛着一丝得意,向双肩系着袢膊、一身油污的姚欢道:“小妹听了姚娘子所述田园风光,想来比金明池林苑更有野趣,一时起兴,作这首小令赠与娘子。”
她话音未落,人群里却已响起另一个清脆婉转的少女之声,恰是来念李清照的新词。
“尝记桑田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挽陶瓯,禊祭稻花深处。争入,争入,惊起鳌虾无数。”
第243章 皇后送的广告
姚欢一时之间讶异万分。
历史上,大约在两三年后的元符初年,李清照凭借一首《如梦令》名满京城,就连太学那些不可一世的男性学子,读后亦赞叹不已。
“尝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后世黄口小儿都会背诵的如梦令,竟在今夜的浮屋美食节上,从李清照笔下,改头换面,以变奏版本的方式,于此世展现在人们眼前。
姚欢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盯着素缣上的句子,向李清照道,自己也曾听过一首类似的《如梦令》
李清照将姚欢背诵的“惊起一滩鸥鹭”听了,认真品咂品咂,展眉笑道:“咦,姚娘子这几句,倒是可以和我的词,互为姊妹篇。我的是漠漠水田,你的是琮琮溪滩。我的是春时祓禊,你的是夏来泛舟。我的是掬水,你的是酌酒。我的是青袍将军大鳌虾,你的是白衣翩翩鹭仙子。不过,两首小令皆为无尘无绊的田园暮色,仿如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有趣,有趣!”
姚欢见她说得真挚,清秀的小脸上尽现赤子之色,遂确信,原来藕花、争渡、鸥鹭那个版本的如梦令,在自己穿来的这个时空,就因为小龙虾的出现,再也不会署名“李清照”了……
时空,有许多平行的吗?
历史,有许多可能性吗?
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动,万里之外真能发生山呼海啸的变化吗?
她初来乍到时不想改变历史。因为,缺乏真正普泛的思想启蒙与平权斗争,缺乏全面的制度重建基础,只靠荒诞梦境般的打怪升级,就要改变历史,她觉得太难了吧?
然而经历了救下李师师、窃听谋害福庆公主的阴谋、急救哮喘病发的辽使和天子欲收后宫等事件,加之今夜看到李清照所题的小龙虾版本的《如梦令》姚欢又不免陷入迷思之网。
或许,虽然自己撼动不了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但不少具体的人,却因这个时空多了她姚欢这样一个不速之客,而命运有所改变。
过去的一年多是这样,将来还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吗?
“姚娘子,生意兴隆!”
一声清脆的招呼打断了李、姚二人的对话。
正是方才念李清照的小龙虾词的年轻女子。
“陈娘子!”
姚欢看清来人乃孟皇后的贴身侍女陈迎儿,忙上前福礼。
去年宫中的“挪椅子”事件里,陈迎儿是最早被刘贵妃训斥的中宫女使。
当时,靠了后世史料知识的金手指,姚欢当机立断、一把接住了险些摔倒的刘贵妃,最感谢她的,恰恰是皇后宫里这些女使宫婢。否则,若贵妃真的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在场的奴婢们,自是比孟皇后,更加吃不了兜着走。
前几日,陈迎儿奉皇后之命,去过竹林街给姚欢送了两件裁造院金秋新做的帕子。那日,姚欢想到赵煦应是瞒着皇后在刘贵妃阁子里的举动,还略感别扭。倒是陈迎儿自自然然地传了孟皇后的话,说是既然姚娘子仍觉得宫外自在些,皇后自会开释开释官家,姚娘子也莫担惊受怕。
此刻,一身常服的陈迎儿,却并不准备低调似地,又将嗓子亮开了些,向姚欢道:“姚娘子,我回宫禀过圣人(宋时对皇后的称呼)她得知你要在浮屋开市几天,特命我来瞧瞧,问你定些吃食,还要给你送一扇‘欢门’。”
所谓“欢门”乃是酒楼正店门口扎着彩绸、吸引客人的漂亮棚子。
随着陈迎儿的指令,呼啦啦上来四五个青葛短衫的汉子。
固定石墩子、扎竹竿、铺挂彩绸,行云流水般,几人片刻间就搭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欢门。
这还没完,仆役们竟还抱出一捆黄澄澄的稻穗,往欢门上绑去。
陈迎儿朗声道:“圣人听说,姚娘子所贩售的这些虾子,竟是能与桑、稻供养,甚为欣喜。民献粮、帛、肉,官控盐、茶、酒,两相若都蓬蓬勃勃,国朝必是一派欣欣向荣。圣人在宫中有一片养蚕养稻的内苑,这稻谷便是今岁刚成熟的早稻,圣人命我拿来,点缀在姚娘子这欢门上。”
孟皇后赏的这般大排场,经了伶牙俐齿的贴身女使慷慨陈词一番,当真又将姚欢这处买卖拔到了新高度。
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登时多了几圈儿。
姚欢这头还在与闻声而出的姨母沈馥之应酬陈迎儿,那头,已有官人娘子向门口卖小龙虾烧饼的美团与小玥儿打听。
“你家这浮屋食肆,做几天?”
“嗯?只有会席,不可零点?”
“哦,这菜牌上的名字倒甚是吉利好听,一桌六人,这小姑娘说,只去头的虾肉,净重就要用到七八斤,再看这些其他食材,一席不算酒钱,卖两贯,倒也不贵。”
“这位小娘子,你家席面是怎个预定法?定金几何?”
姚欢早已教过美团与小玥儿话术——浮屋食肆终究只是衙门临时开的,客官若要吃上档次的鳌虾会席,可去东水门的明月楼定,若要吃这瓜酱鳌虾胡饼和其他鳌虾做的小菜,可去竹林街的“新琶客”正店,或者东水门的“沈二嫂汤饼饭铺”
在开封城做饭食行的商人,没有木讷迟钝的。
同行里出了个生面孔,做的是前所未闻的食材,却又有这般唬人的阵势,一众头部地位的酒楼,怎会不来打听打听。
很快,匀出三分心思观望周遭的姚欢,就发现,有不同方向过来、小帽短褂、面相清秀而眼神机灵的小郎们,挤在人堆里看一回小龙虾彩灯和稻穗欢门后,便去买几个小龙虾烧饼,却不吃,揣着走了。
显然是左近大酒楼的伙计嘛。
陈迎儿乃宫中当差之人,眼色自是比姚欢更犀利,几梭子目光来回,亦发现这情形,不免低了声音笑道:“可是偷师的来了?”
姚欢先且不论皇后是要还她救福庆的恩情,还是敬她不贪内命妇的荣华推辞了天子,今日得了皇后所赐的比十车开业花篮还有用的大体面,她心里头总是感念的。
她对陈迎儿,亦未想遮遮掩掩。
姚欢遂坦然道:“无妨,陈娘子看那州桥上头,每隔几十步便有卖蛤蜊螃蟹串子的,亦是每家都红火得很。我已让公田那边收虾时,留出最壮实的做种虾育苗,我倒恰是盼着同行前辈来谈,倘使大伙儿合力将这鳌虾越养越多,如开封城猪行、鱼行那般成气候,才是水涨船高、财源滚滚的长久之计。”
说者意诚,听者心动。
陈迎儿闻言,想到孟皇后此番交待之事,觉得自己回宫,很有些内容可向皇后禀报。
第244章 择婿是个玄学
苏颂苏老相公,此番来浮屋夜市,不光是如后世那样的“名流站台”更想趁着姨父姨母两位长辈都在的场合,问问姚欢,与曾四郎的事。
未想皇后派了贴身侍女陈迎儿来送礼,门前好一阵热闹,姚欢好一阵应酬。
陈迎儿刚走,却又有爱跟风的士庶客人们围上来,纷纷预约了后几天的小龙虾会席宴。
待到一晚上的忙碌渐渐消停,已过亥时中。
苏颂见姚欢满脸油烟气掺了倦色,思及自己的孙女,和姚欢一般大的那几个,只怕此时已由养娘们伺候完、拥着锦衾丝被沉沉入睡了。
老相公不免心疼眼前这女娃,有些话也不急着一时三刻就与她细说,让她早点收工回宅歇息更要紧。
恰有姨父蔡荧文,依着宦场的规矩,为了体现尊卑有序,执意要送苏公回府。
马车中,苏颂闭目养神,醒酒片刻,向蔡荧文道:“令甥女,我这女弟子,今日瞧来,精神头儿倒还不错。”
蔡荧文纵然骨子里持稳了清流之风,到底仍是个在任的京朝官,心力算得宦场中人的上乘水平,锣鼓听音般,即刻明白了苏颂的言下之意。
蔡荧文恭敬道:“那日听闻挂上了牌坊,她姨母已去劝慰了一回。细问她宫中事,她也不多言,再问四郎作何计议,她还是不多言,只说长辈们多宽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要先盯着田间出产与城中买卖。”
苏颂点头:“这丫头是个外柔内刚、不爱听人摆布的脾气。从前在汴河边的触柱之举也好,后来与四……与枢相的公子两情相悦也罢,实则看来,都是听由她自己的主意。前次随老夫结伴辽国使团,突发险情之际,老夫尚有些瞻前顾后,她倒很有些果决之勇。只望,枢相的公子,亦能有几分担当。”
苏颂与曾布私交不错,是京城官场众所皆知的。
蔡荧文品了品,老相公称呼故人之子,口吻忽地生疏起来。
他掂量着,苏公的态度转变,多半与今春轰传的殿试策论有关。
大半年来,蔡荧文的日子,实也不是太好过。
这位曾由蔡京以同乡之谊提拔的太学学正,如“瓷器店里打老鼠、穿着皮靴走钢丝”一般,想尽法子躲避给蔡京当马前卒和笔杆子,也努力使太学莫成为“政罗教网羁绊之渊”
可那蔡京又岂是好诓的,某次宴请国子监所属国子学与太学官员,酒酣之际,蔡京对着蔡荧文意味深长调侃道:“都说男子到了不惑之年,一大幸事乃是,升官发财死娘子。蔡学正却是反着来,官升不上去,财没多几分,早已分道扬镳的娘子,倒是回来给你热被窝了。”
此话对下属的妻室十分不堪,哪里像是个知贡举的大学士应出口的。蔡荧文,当时硬是掐着自己的虎口,才让单纯的疼痛,压制了将杯中酒泼向上司的冲动。
现下,听到咫尺之间的老相公引起话头,蔡荧文未免一股浊气上来,不吐不快。
“苏公,原本,下官与内子的眼里,枢相那位公子,确是龙凤之姿。下官还曾与他一同雨夜救人,见过他颇有担当的模样。世间男子千模百样,能为女子拼命的,未必十中有一。我夫妻两个,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当这外甥女与亲生的无异,那时确是憧憬了一番她能与四郎修成正果。但如今看来,枢相的公子,怎地像是要投了蔡学士门下……”
苏颂垂着眼皮,静静听完,淡淡道:“年轻人如青青修竹,一心节节拔高,却毕竟心志还嫩,教乱风儿一吹,摇晃起来,吓人得很。且再看看吧。曾公子宣,尤为看重这个幼子,自也不会等闲视之。”
蔡荧文讪讪:“苏公说的是。下官与内子,也是虑及欢姐儿的将来,有些,有些……”
苏颂白眉一扬,眼角的沟壑中盛上了三分慈蔼:“可怜天下父母心,吾等做长辈的,自是如此心意。老夫当年择婿,也是初时觉着满意,待小女临近出阁时,老夫好几日睡不着觉,一忽儿怕舅姑不好相与,一忽儿怕那后生不知疼人,再想着想着,竟是要想到女婿若为官不正遭了贬斥,女儿亦要一同跟着颠沛流离,唉……”
蔡荧文接道:“正是如此心境呐。”
马车中,两代老丈人仿佛找到了共同语言般,感慨了一回。
又行过一街,苏颂记起白日里所阅的边关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