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婚前同居以便互相了解,与无视自己的尊严、无视姻缘的神圣而做外室,能等同吗?
但,就像屠格涅夫中的穷妇一般,底层的劳动者,是没有耽于伤心的权利的。
一碗加了盐的汤,不能浪费。
一个可以挣钱的早市,亦不能荒废。
躺在榻上裹着被子黯然一早上,一贯钱的营业额就没了……
窈窕淑女,难免眼瞎。
青春一场,难免被渣。
不去想,先不去想,否则心神不宁,帐要算错了。
姚欢拍了拍腮帮子,揉了揉额头,捋起袖子,掀开蒸屉,打起精神喊道:“小玥儿,来端笋肉馒头,桂花沙糖饮子也好哩!”
厅堂中,边喝咖啡边啃馒头的上朝官人们,正热情地讨论着朝堂动向和边关战事。
只可惜,嚼舌时光是美好的,也是短暂的。
座中最为消息灵通的那个,刚刚酝酿足了感情,要细说章经略奇袭夏蛮子、孟皇后自请去冷宫的来龙去脉时,宫门那边催上朝的锣响了。
人去屋静,姚欢与小玥儿收拾了碗碟杯盘,核对铜钱账目,又备些当日午市、晚市的点心物料。
如此到得辰巳之交,门外停了辆大骡车。
姚欢伸头望去,看清进院来的,正是她这几日盼着来回话的两个朋友。
邵先生的婢女叶柔,和胡人小郎契里。
叶柔坐下后,直奔主题:“姚娘子,你说的东西,可以从西边走陆上丝绸之路入境,就是大食番客要价有些狠,三贯一棵,你要几棵?”
第254章 各有所求
姚欢心道,我去,一棵咖啡树苗要这么贵!
在我们后世,淘宝上一株苗只要人民币一百块好吗?
但她转念一想,大食番客似乎也不算宰人。
携带禁物,本来就不好用普通的市场价格去估量。
阿拉伯世界,在这时候对于种苗出口比较敏感。
此前在浮屋夜市,苏颂就与姚欢透露过,榷货务的王斿与他商量河北榷场水力磨豆装置时,抱怨说,自己转托市舶司的老友,教番客运胡豆时设法带些苗木到大宋,番客推说母国律法严苛、万万不敢。
又尝试过在晒干的生豆里混入新鲜的,倒是躲过了大食那边的查验,然而海上月余,鲜豆发芽后竟是再也长不大,船未到港,就蔫儿了僵了。
大约还是得走陆上丝绸之路、一路换土并晒着高原的太阳过来。
姚欢遂诚心请教叶柔身边的胡人小郎契里道:“目下,西边的路,确实通畅吗?”
契里道:“都以为宋夏交战阻了路途,其实我们常年跑在道上的番商都晓得,有东边的大辽在,中间宋夏打得再是如火如荼,路上丝绸之路也断不了。娘子请想,辽夏素来算得睦邻,前些年又听闻大辽皇帝将妹子嫁给了夏皇做妃,大食、高昌回鹘、龟兹、于阗等国,向大辽朝贡也好、贩货也罢,夏人怎会阻拦。既能横穿夏境,拐一拐,往南边的宋境来,也未必难如登天……”
姚欢点头。
契里的说法,倒是于此前榷货务王斿给曾布汇报的情形,有殊途同归的意思。
不论穿越河湟地区吐蕃人的领地,还是经过西夏国的势力范围,能在宋境收到货就好。
古往今来,经商种田者,总是最有办法。
姚欢遂向叶柔道:“若不是东头和西头又重新通畅起来,只怕一棵苗的要价还更高。能谈到三贯一棵,实在已是辛苦你们啦。叶娘子,我要二十棵。明日我便去柜坊银号开好契书,先给你们二十贯定钱,可好?”
叶柔原还准备照了邵清临走前的吩咐,若姚欢手头拮据又要用钱时,便替她将本钱垫了,百十来贯的都使得,不想她似乎一夜之间,出手阔绰得很。
姚欢敏感地觉察出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
姚欢从前与叶柔打交道,就觉得邵清这婢子也是个伶俐人物,只是最先的几次,似乎看自己的目光说不出哪里古怪。如今往来走动久了,那份古怪倒是寻不得了,但此女机灵劲半分未褪。
自己眼睛都不眨地拿出数十贯买苗,总不能说是在给孟皇后理财……
姚欢淡淡笑了笑,那笑容里,汤里撒葱花儿似的,点缀了几分她拿捏出的豁达意味。
“爷娘留的嫁妆,如今又能带去哪里?朝廷给我免了农商两税,又允了我做胡豆行的头领,我拿出嫁妆来,帮朝廷解解忧,也是应该。若胡豆苗在我大宋落地生根,由数十一百,长成千亩豆园,朝廷定也不会亏待了我。”
叶柔顺着姚欢的目光,看了看那块“旌表节妇姚氏”的匾额,关于银钱的疑问是散去了些,但新的心事又起。
叶柔与邵清老早就安插在曾府的线人并无联络,更不可能从邵清口中知晓曾纬与姚欢有情,此刻不免嘀咕——牌坊都挂上了,萧清哥哥与姚娘子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继而,由人及己,叶柔想到自己与杨禹的将来。
她脑子转了转,作了好奇之意向姚欢打问:“姚娘子,这胡豆苗子,若顺利进到我大宋,娘子仍是去京畿赁了官田来种吗?”
姚欢摇头:“京畿气候不合。此前榷货务已着人细问过广州的番商,里头有家乡在大食以西者,告知过,这胡豆树最怕霜害,又怕昼夜凉热相差甚大,是以南方产茶的闽浙几路都种不得。纵观四方,除了大理国,我朝治下,大约要过得岭南,方可种植。”
这一茬儿,姚欢长夜细思时,盘划过。
从后世带来的寻常知识储备告诉她,中国最早的咖啡种植地,在云南彝族地区(朱苦拉山区,作者注)乃清朝时由传教士自越南带苗移植成功。其后的大面积种植区,在大陆最南端的广东省雷州半岛,以及海南省。
此前,赵煦与孟氏帝后关系尚融洽、一同探访她这间小店时,众人曾说起被贬岭南的苏轼、苏辙。
姚欢嘴上当然尽量把种咖啡的计划往惠州引,毕竟苏轼这一生治理地方州府的本事有目共睹。
只是,此世终究距后世千年,不知惠州当下的气候如何。若昼夜温差大过十度、秋冬还会出现个位数的低温,姚欢估摸着,咖啡树也不好活。
那么,倘使还是要继续往南引种,正好就是雷州……
有没有办法,利用引种咖啡的由头,在明年那个党政最为酷烈的公元1097年,恳请官家将苏轼留在雷州,不要再过海折腾了?
姚欢兀自沉吟之际,叶柔的心思,实也往一条更为活络而大胆的路上走去。
叶柔记得,自己当初想把杨禹掳去燕京时,萧清哥哥还教训过她,不能像猎户对待海东青一样,将心爱的男子当作自己驯养的鹰犬。可萧哥哥定是想不到,他去了边关半载,人家杨禹已经主动提了好几次,想与自己这个邵家的婢子,以及亡妻留下的一对儿女,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那多熟人烦扰的他乡,重新开始生活。
叶柔刚到开封时,身负报销母国的情怀,兼有征服萧哥哥的决心,故而在这个南朝的繁华都城里,对任何人与事,都充满了傲慢与不屑。
天意弄人,偏偏杨禹这个她曾经只为利用来窃取军械情报的汉人男子,将她心里头的“萧哥哥”挤走了,将她甚为辽人的归属感与认同感,也挤走了。
杨禹想离开,叶柔说,那就往南边走。
越温暖越好,江淮都太冷了。
顶好去一个,四季都只穿薄绢的地方。
后来叶柔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哪里是怕冷,她这个自小住在燕京的辽人,怎会对冰雪发怵。
她实则是希望,离自己的故国,越远越好。惟其如此,她内心中关于忠诚与背叛、关于亲情与爱欲的惶然,似乎才能弥散得彻底些。 ……
泾原路,宋夏边境,长波川。
“有劳军爷了。”
邵清向那个身背大麻袋的少年拱了拱手。
这是个只有十四五岁的送信小卒,游走于军帐间,收取从将军到士兵的信件。通常来讲,他的身份是讨人喜欢的,众人见到他,就像见到一株传递音讯的可爱蒲公英。
只是今日较为特殊些。
数天前一场大仗,宋军虽然胜了,却战死了几位庆州籍的颇能打的中级将校。
不想主帅章楶又传令诸营,宋军还要往北推进,越过去绍圣初年宋夏休战时议定的边界。原本以为可以回家的底层军卒们,只得聚集在有限几个会写字的同伴身边,请他们用冷冰冰的文字告诉远方的家人,自己不知道能否回乡过冬至节。
失望带来压抑的气氛,压抑进而引发暴躁的情绪。
小信使一人要跑全营收信,嘴唇被朔风刮得发紫,嗓子也喊哑了,仍教人嫌弃动作慢,骂了几回。
他委委屈屈地来到营寨门口,寻到自己那匹瘦马时,听到了今日第一句温和的话语。
来自邵郎中。
随信递过来的,还有一只热乎乎的馕饼。
“正是造饭的时刻,我去伙夫那里拿的,你带在路上吃。”
邵清道。
小信使一叠声道谢,又摸了摸邵清给的信,讨好道:“先生到底是读书人,写的信也厚。”
邵清笑笑,看着他将麻袋放在地上,伸手掏了掏,小心将信埋入其中。
那封给叶柔的用白矾水在空白处画了些神臂弩构件的信,安然地被其他纸笺包围了。
待信到了京城,叶柔将它浸入水中,就可以看到邵清想让她看到的图案。
目送小信使在斜阳中驰得远了,邵清转身回营。
宋军开战后,邵清终于在阵前领教了神臂弩的威力,也趁治伤的机会,近距离看到不少弩手检查弩机的场景。
但他凭记忆画的零星部件,远远不够。
若能见识到一架残弩被修复的过程,就好了。
第255章 俘虏(上)
长夜未明。
“邵郎中,快起来!救人!”
邵清猛地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一跃而起,刚披上外袍去抓药箱,一个小卒已扯开帐帘冲进来,拽了他往外走,一边急促道:“刘阿豹他被夏人探子捅到心腹,先生快去救命!”
章捷副将徐业的帐中,刘阿豹仰面朝天躺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大口大口地“呵、呵”喘着气,腰下积了红洇洇的鲜血。
听闻唱报郎中来了,刘阿豹勉力睁开眼睛,恰见到邵清朝自己俯下身来。
“他娘的,老子平时练弩都穿甲,只今夜未穿,就着了道儿!”
“邵哥哥,你快帮俺看看,蛮子捅了我下腹哪里,将来老子还能播种不?俺娘等着俺回环庆,给俺说亲事哩。”
“邵哥哥,你的手势可真轻巧,怪道弟兄们都说,在你手里治伤,不会龇牙咧嘴,反倒像被小娘们摸着那么舒坦……”
“徐将军,小的十四岁承了阿爷的军籍,打仗从未怂过,开弓不说百发百中,也是立下不少战功……”
刘阿豹随军征战三四年,此前运气尚可,就算箭矢刀枪里拼过几次命,肉身却从没吃过像今次这么大的亏。
他现下,突然于剧痛中感受到死神在靠近,竟因恐惧而变成了话痨,仿佛不停地说话,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得好好的。
徐业叉着腰踱过来,喝道:“阿豹闭嘴,省点儿气力!”
转瞬,徐大将军想到眼前这勇敢的弩手,实则算是救了一营兄弟的性命,即刻又软了口吻,安抚道:“有邵先生在,你哪里就教阎王爷收去了?回头本将给你报个大功,朝廷少不得赏你三五十贯的,回乡后,什么好模样的婆娘,你挑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