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女子身上盖着锦被,见他进来后仍保持僵硬的姿态,显然如柳氏和张阿四所言,已被束缚了手脚。
曾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姚欢。
她嘴里也和小汝舟一般,塞了帕子。
目下,她既无法像那日在襄园里似的,对他拳打脚踢地反抗,也无法像另一日在竹林街饭食店里似的,对他邻牙利齿地痛斥了。
她只剩一对眼睛还能对外说话,确切地讲,是对外传递杂糅着警告、嘲讽、詈骂、劝诫的信号。
曾纬在霎那间,迟疑是否要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突然之间,曾纬觉得自己是不是傻!
正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行美事,才算得上佳的享受过程啊。
这双眼睛里射出的火焰,哪里就真的能灼伤自己?
官家赵煦的眼睛,父亲曾布的眼睛,父亲政敌章惇的眼睛,贡院科场里蔡京的眼睛,他曾纬很多时候都不能直视或害怕直视。
那是权力的碾压,君权的,父权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之人的威权的,躲不开,只能受着。
此际,正合他曾纬来体尝权力碾压的快感了。
这种快感,甚至已然无关情欲。
曾纬缓缓地坐在榻边,迎着女子刀子般锐利又无用的目光,噙起嘴角笑了笑,抬手将她纷乱地覆在面颊上的鬓发,顺到耳后。 ……
小汝舟瞪起眼睛,透过夜色,望着正厅方向。
自己的亲娘柳氏,和姨母家那个曾经的伙计张阿四,他二人守在门口,脑袋凑在一处,就像两只硕大的黄鼠狼,猥琐地聆听动静。
小汝舟的眼睛望向前方,耳朵却是给身后之人的。
隔着墙的那人。
片刻前,汝舟听到自己贴着的墙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汝舟,是我,邵清。”
见汝舟乍停抽泣,那声音又道:“你姐姐是不是在屋里?如果是,你又不愿意你母亲和曾家的公子那样对她,让她受伤,我能救她。你往右边动一动。”
汝舟先是惊骇,继而好像听懂了,小心地挪了挪。
“你再挪几步,蹭着那口缸。”
汝舟照做。
“你把手抵到墙上,摸到一个缺口……对,就是这里,别动。”
邵清平静低柔的嗓音,蓦然加了几分果决的指令:“我现在来割你腕上的绳索,绳子断了后,你听我的吩咐去开门院门,我就能冲进来,好么?”
透过那个只有一拳大小的墙洞,借着幽微的月光,邵清看到汝舟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反扶着洞沿的双手则不再移动。
“好,我出刀了。”
邵清将柳叶刀平伸进去,控着手劲锯着麻绳。
“断了,你试一下,但先莫起身。”
汝舟的小拳头得了自由,伸一伸,扶住了自己的双胯。
“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往院门跑。”
汝舟的屁股撅了起来。
刚听到身后一个“三”字出口,他就像一支离弦的小小羽箭,笔直地冲向院门。
他甚至,晓得提前举起双臂,以确保在冲到门板前的同时,手掌就能抓住门栓。
“嘎吱……咣……”
门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开门,几个跨步就到了两只黄鼠狼跟前,右臂一绕,五指如幕,钩住张阿四脖颈的同时,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见突然冲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须臾便制服了阿四。
她骤然间受了惊吓,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压着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邻右舍进来看到你们和曾纬的丑行。”
柳氏刚要张嘴,听得此言,只“嗬、嗬”地喘几口大气,抚着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却听自己那已经取出口中布帛的亲生儿子抢着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
邵清被汝舟后半句说得额头一闷,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着柳氏:“你去那间。”
柳氏骤逢恁大变故,瘪着嘴,心中骂道,不要脸的臭丫头,原来竟是四处招惹了偷腥的猫儿,连带着将弟弟也养成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但她只觉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动,脚步踩着泥坑一般,跌跌绊绊进了厢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着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挣扎的张阿四,亦扔进门去,将铜锁合上。
那一头,小汝舟打开正厅的门,邵清提步而入。
两人过了隔间,冲进寝屋时,曾纬正因听到外头动静不对,已然从榻上跃起,有些仓惶地将中单掖紧。
他看清进来的人是邵清,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御前奏对练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开腔斥道:“你这奸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骚扰。此处是我和欢儿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几步,盯着他,却并不回应他,只将匕首递给身侧的汝舟道:“去看看你姐姐,是不是被绑着。”
说话间,邵清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对着床榻。
汝舟像只松鼠般跳到榻边。
这娃娃当真机灵,先割断了姚欢脚腕间的绳索。姚欢双腿能动后,咕噜一翻身,露出背后被反绑着的手腕。
待两只手也得了自由,姚欢一把抓过床架上的外裙,胡乱地扎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无迟滞地翻下地来,扑到邵清背后。
“带我走!”
她双腿被绑了两个时辰不得动弹,一时竟站不住,脚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只伸出双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动,垂目看她,将她抱了起来。
汝舟紧张地拿刀对着曾经喜爱又依赖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东水门。”
“你跟着我们就好,不必理他。”
邵清道。
汝舟却将小小的柳叶刀捏得更紧了,一边趋步跟上邵清,一边回头看,生怕曾四叔扑上来似的。
邵先生说得没错,曾四叔不必被理会。
曾四叔并没有扑上来,他就像瓦肆里断了线的悬丝木偶,僵立在那里。
第276章 安慰
这是叶柔来到南朝后过的第二个腊八节。
杨禹带着两个娃娃,午后就来到抚顺坊深处的邵宅。
叶柔并未像左邻右舍那样准备腊八粥,而是蒸了两屉鳝鱼包子,又用剔下肉的鳝骨熬制浓浓的底汤,煮出一大锅菘菜馉饳。
十冬腊月的鳝鱼,须砸开冰面才能艰难地钓到,贵是贵了些,肉质却是一年中最为肥腴的。
叶柔觉得,不必理会这个节吃啥、那个节又吃啥的风俗。
情郎爱吃鳝鱼,那就每个节都吃鳝鱼。
两大两小围坐一处,吃完包子和馉饳,杨禹与叶柔道:“你帮梨姐儿穿个耳洞吧,我这当爹的,手笨。”
梨姐儿是杨禹的女娃娃,过完年就五岁了。
叶柔已晓得宋人有在腊八这日给家中女娃穿耳洞的习惯。
她给梨姐儿披上袄子,让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将小耳垂冻得冰凉些,再取来两颗黄豆,夹着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针戳透。
梨姐儿本来就乖,叶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觉得多疼,安静地趴在叶柔膝头。
杨禹的长子,梨姐儿的哥哥,叫杨小山,是个八岁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与妹妹一样,老实温和,亲娘死在洪水里后,他伤心沉郁了一阵,后来见爹爹结交的叶娘子很好相与,渐渐也恢复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时候渐渐多起来。
“叶娘子,灶灰我已经扫进簸箕里了,摆在门边。”
小山跨进屋来汇报。
开封是都城,家家户户不像乡里人家,烧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储存种子之用,故而每日都卖给专门来收灶灰的人。
叶柔点头笑道:“好的,谢谢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给你买的新鞋子,可合脚。”
眼前的情景,让杨禹的心头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确定同样暖烘烘的未来图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树,如何了?”
杨禹问道。
叶柔就着油灯,挑出两截合适的茶叶梗,往梨姐儿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几点血印子,一面去搭杨禹的话:“姚娘子人爽气,出的价码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着开春雪化了,就能将东西弄进来。”
她抬起头,望着杨禹,也是望着杨小山,与这对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种胡豆树,我去求姚娘子,让我们去惠州种,可好?”
杨禹还没细思量,小山已开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这句话在杨小山身上不适用。他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母亲对父亲不知钻营的抱怨中。母亲殁了,父亲丢了弓弩院的差事、沦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锐地感到,这座城市,若非生活着一个叶娘子,带给父亲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亲爱他们,他也因此,比父亲更盼着,全家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华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儿也稚声稚气地跟着说好。
杨禹充满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们去惠州。”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时,杨禹起身准备带娃娃们归家。
这邵宅毕竟还不是他们的家,叶柔将邵清作为“雇主”的宽容支持之见,传达给杨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杨禹越是顾忌分寸。
送走杨禹,叶柔进到邵清房中,铺展好洗晒干净的被褥。她前些时日去东华门唱榜处打听章捷班师回朝的讯息后,估摸着邵清回城,应也就是这几日了。
叶柔刚收拾停当,忽听院门被拍响。
她疾步到得门边,但听熟悉的声音从门缝中传进来:“叶柔,是我。”
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