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61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片刻后,曾纬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肩头。

  她在哭。

  她也会哭?

  不过,她好像只流了这一滴眼泪。

  张尚仪很快又开口道:“哪个女子在那般年纪时,没有做过美梦?你父亲捏碎了我最美的一个梦,我能有选择吗?我只能选择,相信他会新编一个给我”

  曾纬道:“嗯,你那个最美的梦,我三兄,他回京了。”

  张尚仪抚平曾纬肩袖的褶皱,回到他对面坐下,微微一笑:“你可真是多疑。”

  张尚仪将墨又磨了磨,催促他:“快写吧,写完了,你还能在我这里歇两三个时辰,好好睡一觉。”

  曾纬提笔蘸墨,思量须臾,开始落笔。

  天光终于大亮。

  沈馥之与蔡荧来邵宅接姚欢时,却未能与邵清打上照面。

  “先生昨夜子时,就往都亭驿上值了,没有歇在家中。”

  叶柔道。

  蔡、沈夫妇一愣,旋即了然这里头的大分寸,均心照不宣地又给邵清盖了个君子印章。

  三人回到清江坊沈宅,发现姚汝舟的眼神胆怯得厉害。

  蔡荧柔声道:“哪个怪你了?路上吾等还在讲,汝舟是个好娃娃。”

  汝舟哭唧唧道:“娘早就回到开封了,叫我不要说与你们晓得。我哪知他们要欺负姐姐。”

  沈馥之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鼻涕,一边与姚欢道:“昨日大早他要去你铺子里玩耍,我看着他上的牛车,赶车的街坊回来后我也问了,说是送到你院里了,还听到楼上两位姑娘在弹琴唱歌,我想着没错,就未再理会,只等你们晚间来吃腊八饭。”

  姚欢将汝舟牵到身边坐了,和声问他:“姓柳的是不是让你假托姨母的话,午后就拉我上车往东水门来?”

  穿越者姚欢,本来就和那姓柳的没一毛钱家人关系,柳氏前前后后又这般糟践先夫留下的唯一血脉,姚欢觉得,如今这样也好,自己开口闭口直呼那恶妇的姓,光明正大。

  汝舟应着:“娘说她要亲自登门来姨母家,让我保密,恐怕姐姐躲着她。”

  姚欢转向姨父姨母道:“车是我去竹林街口的车铺寻的,车夫虽面生,但当时我岂会知晓有诈。车往南行了一段,突然往西拐,我正惊疑,车乍停在一处门边,上来两个人捂住我俩的嘴,我只记得其中一人是张阿四,后头再醒过来时,就是在柳氏的屋子里。”

  蔡荧道:“每坊的车铺,平日里巡街禁军管得最多,张阿四既然如今混进禁军中,想来是找人假扮了车夫。”

  沈馥之怒道:“禁军吃喝用度,哪是朝廷赏的,说到底,明明都是吾等百姓交的粮米钱税,彼等在天子脚下竟做得这般勾当。不成,此事得去举告,否则还有王法吗?”

  蔡荧道:“你莫急,先听欢儿的意思。”

  沈馥之盯着外甥女:“曾家那小子欢儿,他到底怎回事?”

  姚欢经历昨日之事,也自省应再将有些观念转一转。

  此世毕竟乃千年前,大宋王朝,或许在学艺术史上已攀至巅峰,在政治与社会管理的明程度上,只怕连现代社会十八线城市的半山腰都及不上。

  自己不能太托大。

  更关键的是,昨夜邵清赶到前,曾纬坐于榻边,冷酷又带着些微妙得意地告诉她,魏夫人已寻好官媒娘子,替自己向蔡京求娶其女,所以便是得到了姚欢的人,就算没有赵煦赏的那块牌匾,他曾四郎亦再无当初那样的心思来聘她为妻。

  曾纬这番言语刺激,恐怕只能加持他自以为是的快感,姚欢现下却意识到,姨父与曾纬一样,亦都是身着官服之人,曾纬与自己的关系,已破裂成这般,他又成为蔡京女婿的话,姨父可会受影响?

  到了这时候,自己不能再对姨父姨母有任何隐瞒。

  姚欢抬起头,见美团在院子里不近不远地站着。

  熙河路刘仲武刘锡父子,岁末的几次与夏人开战,战绩不佳,借了三千熙和兵给章捷调来的武将折可适带,又竟然全部殁于宋夏前线。刘锡托亲兵带信来给沈馥之,他一时无法接走美团。

  美团陆续接了刘锡命人送的首饰,都悉数交给沈馥之管着。她全无洋洋得意等着做刘家妾氏的心态,每日里仍起早贪黑帮衬沈馥之做买卖。姚欢此番显然经历了不良之事,与姨父姨母叙话,美团亦知趣地避了。

  “美团,”姚欢招呼她,“你带汝舟去坊口买些糖葫芦串子。”

  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消失在门外,姚欢定了定神,方向沈、蔡二人细细说道起这半年来自己与曾纬之间缘分蜕变的原委。

  末了,她喃喃道:“还有一桩更大的事,我亦不可瞒你们。贺家公子,还活着。这几日,邵先生会设法,让他与我相见。”

  蔡荧一脸懵:哪个贺家公子?

  沈馥之却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第278章 留中不发

  申时,曾布在枢密院,听完各房汇报政务后,正准备下值回府,一个小黄门急急来传:“官家在崇政殿等枢相过去问话。”

  曾布见是个平日里面熟、自己也命人打点过的内侍,遂和颜问道:“晌午时,本相已在政事堂,和章相公、蔡相公一道,例行向官家奏对过,此时官家忽又召见,莫非有国事急情?”

  小黄门晓得恭敬又无奈道:“枢相,官家发派小的所传口谕,只有崇政殿三字。”

  曾布笑笑:“哦,好。对了,你可在崇政殿见着我家公子呀?”

  给权贵当差,可以不通文墨,但不能认不清人。

  国朝如今,东西二府、三衙六部、各院各寺,盘根错节的大小官员之间,弯儿都不用拐,往往就是师生或者有服亲,甚至父子翁婿的亦不少。

  搞不明白官员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有时连对方的问题都听不明白,怎么混哪。

  眼前这个穿梭于外廷之间传话的小黄门,十分清楚,曾布此刻口中的“我家公子”是他哪个儿子。

  “回枢相,小的离开崇政殿时,曾三官人还在御前。”

  曾三官人,就是曾布三子曾纡。当年,曾纡以恩荫补了文散官后,领到京外的差遣,辗转数个小州,做到县令之职,最近由曾布运作,在吏部名单里不动声色地被提到前头来,进京走完各项流程今日进崇政殿接受天子当面问话。

  曾布的口吻,越发于平易里透出些不见外的感慨:“你看,犬子由吏部铨选,自外州回京接受诏对,本相多少须懂避嫌的道理,所以多问你几句。”

  小黄门得了堂堂枢相带有交心意味的解释,受宠若惊,主动压低了嗓子报告:“相爷莫怪小的听了不该听的,君臣间奏对,小的哪里懂,只是觉着,曾三官人真是好风采,侃侃而谈,官家的面色,亦舒悦得很……哎呀,小的该死,小的怎可盯着官家天颜!”

  曾布摆手终止了他的矫揉做作,道:“有劳你,这就引老夫过去。”

  ……

  崇政殿,而立之年的曾纡,静立廊下。

  隆冬时节的日头,偏西甚早,此际的阳光,正是熔金般的美妙颜色。

  崇政殿台阶不低,曾纡能勉强望见远处被苍苍翠柏包围着的御史台院。

  这个时辰,四弟应该还未下值吧?

  曾纡回京后,还未见过四弟曾纬。

  就连前几日腊八节,曾府家宴,四弟也没见着踪影。

  大嫂王氏,满脸假笑,拉着他曾纡的妻子向氏,提到几句关于小叔子的闲话。被大哥曾缇不给颜面地训斥后,王氏又拿侍立于身后的大哥妾氏芸娘出气。待父亲与母亲落座,席面上的气氛,亦是莫名僵冷。

  全靠曾纡夫妇那才四五岁、眉清目秀又伶俐可爱的女儿,向祖父祖母问东问西活跃气氛,这一大家子锦衣华服的成年男女,才总算勉勉强强,将仆婢们穿梭端上的饭菜吃到最后一道。

  携着妻女回到自家院里,曾纡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头又涌上惆怅落寞。

  这个家的气氛,与数年前他离开时相比,变得更为不堪了。

  妻子向氏,明白他心思。

  向氏不多言,只唤过小女儿,指着廊下那株吐蕊的腊梅道:“燕儿快看,梅花开了,真香。来,给你爹爹唱他那阙《念奴娇》”

  小燕儿乖巧地走近,在爹娘跟前立好,小胖手儿轻轻瞧着凭几,奶声奶气唱道:“……东陌西溪长记得,疏影横斜时节。六出冰姿,玉人微步,笑里轻轻折。兰房沈醉,暗香曾共私窃……”

  女儿很可爱,唱得也好,小小年纪,竟是一个字都没记错。

  但曾纡将眉一皱,向妻子微微嗔道:“你教她这个,太早了些。”

  向氏莞尔:“孔圣人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太史公(司马迁)又说过,国风好色而不淫。我看夫君写的诸多小令,这首写梅花的,情思洒逸而清宛动人,夫君平日里在案头练字,亦将它来来回回地写,想来也最喜欢。既是如此妙词,燕儿又正值开蒙年纪,我便拿来教她认字习韵。”

  曾纡听妻子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义理,又透着对自己的崇拜,哪里还好再说什么,只心底深深地喟叹几声。

  目下,刚刚完成御前奏对的曾纡,在遥望御史台后,将目光收回来时,忽地意识到,六尚局其实离自己所站的地方,更近。

  曾纡正觉一阵莫名悸动,抬眼见到紫袍身影渐近。

  曾布一脸端严冷肃,问儿子:“怎地还在此处?”

  曾纡欠身:“官家说,他召见父亲商量的,不是大事,故而让我稍候,待父亲议事完毕,我好陪父亲一同回府。”

  “慎言!”

  曾布低声道,“天子要问的,岂有小事?”

  曾纡面色一讪。

  曾布迅速地补了一句:“你开口前,多思量思量,莫没个分寸。这是禁中,不是海州汝州那等小地方。”

  言罢,撩了袍角,进到崇政殿里。 ……

  赵煦近来,心情不错。

  宋夏交战的阶段性胜利摆在明面上,再过几天还有环庆路帅章捷的献俘仪式。

  赵煦甚至暗暗有些自恐悖逆地觉得,他这个赵宋天子,似乎,比包括父亲神宗帝在内的各位赵宋先帝,要厉害那么一点点。

  见曾布进来,赵煦让他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了,先打趣道:“今日朕的一整天,都交待给你曾家了,朕得去你枢密院讨俸禄去。”

  为人臣子,就怕最高领袖开这等没头没脑的玩笑。

  猜不出意图的玩笑,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曾布的面色里显出一丝惶惑。

  到底是花甲老臣,赵煦不忍再卖关子,将案几上的奏状朝曾布虚虚一晃,道:“常朝后,听你政事堂奏对,下朝后召见你家那要从州县官转为京朝官的三郎,其间呢,还要细看你家四郎的弹劾状。曾公,朕是不是这一天就围着你曾家转了?”

  曾布正色道:“曾纬?他要弹劾谁?”

  “太学学正蔡荧文。”

  赵煦简略地将曾纬的弹劾事由说了,眯着眼道:“蔡荧文妻,不是姚氏的姨母么?你两家有意思,一忽儿尽释前嫌,一忽儿又反目成仇,比戏本里唱得还热闹?”

  曾布自是比赵煦更觉蹊跷。

  当初他答应曾纬可以迎娶姚氏时,儿子喜盈于胸的模样,犹在眼前,儿子就算跟着蔡京办宣仁太后的案子,与蔡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也不应这样决绝呐。

  但曾布这样级别的人臣,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他的另一瓣儿心思,在琢磨赵煦话中传递的信号。

  显然,赵煦已经明确地将曾纬所弹劾之事定了性,否则不会拿一个“仇”字开玩笑。

  曾布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