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16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梁师成笑容温顺,语锋却犀利,意思更清楚。

  张择端毕竟还年岁不大,又不是气骨傲然的家世出身,被梁师成一震,有些愣神。

  梁师成眉眼间更和气了三分,将手中薄薄一本册子摆到案几上,笑眯眯道:“张先生,今日我来,是给你带一份大礼。端王从将作监的李诫李大监那里,讨来的十几张营造法式图。”

  他此言一出,张择端那副片刻前还阴沉沉的面孔,霎时如雨过天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姚欢也很高兴。

  李诫啊……北宋建筑大神,建筑史上祖师爷一样的人物。后世,梁思成与林徽因,给儿子起名梁从诫,就是缘自对李诫的景仰。

  姚欢如触奇珍一般,小心翼翼地掀开画册,一面赞道:“听苏公说,李大监得了官家旨意,在编修《营造法式》已有数年,尚未付梓,我们这小小艺徒坊里,竟就能见到一二。”

  梁师成爽快道:“端王去向官家讨的,说是艺徒坊有个界画大才,假以时日,只怕不输于李大监。”

  旋即又转向张择端,嗔道:“你还与姚娘子赌气?你这样能耐,择木而栖去罢。翰林院的待诏们,都还见不着李大监的画哪。”

  姚欢释然地摆摆手,拿起画册,捧给张择端。

  梁师成和姚欢这般打一打,揉三揉,张择端亦觉自己莫再不知好歹、辜负这样好的一处所在,遂赧然又诚然地,向姚欢道歉。

  张择端走后,梁师成又问了一番学坊运营月余的情形。

  “姚娘子,端王特地吩咐高俅与我,平日里对娘子这处学坊务必尽心。高俅这些时日,去北边马场,给端王挑选几匹好马,以备来年重开的宗室马球塞所用。娘子若有所需,便派瓯茶来告诉我。”

  梁师成侃侃而谈,不仅说的场面话,还主动提到冬月里要发给师生们的御寒衣物、被褥,又问了些粮米、柴禾支出的细节。

  姚欢与梁师成,还是数年前打过一两回交道,今日见他,言谈举止的气度,已甚为老道周详,有几分王府都知内侍的派头了。

  杜瓯茶给梁师成端来的,不是煎茶,而是一杯拿铁咖啡。

  梁师成啜饮一口,笑道:“拜姚娘子的见识与张罗所赐,如今这胡豆饮子,眼看就要与茶平分秋色了,不少原来做香药的番商,都改成入舶胡豆,胡豆毕竟没有香药海运娇气嘛。对了,听说姚娘子去岁就设法弄到胡豆树苗,引种去惠州?”

  姚欢道:“嗯,种在罗浮山,子瞻学士和苏家三郎,带领当地乡民,看护着。今岁,子瞻学士报知京师榷货务,胡豆树都活了。”

  姚欢说得平淡,内心却是波澜稍起。

  毕竟,宫中和坊间,都有传闻,眼前这梁师成,乃苏轼的血脉。

  不过,姚欢去到惠州,真真切切地看过苏轼的面貌后,今日再仔细打量梁师成,实在,没看出几分相像来。

  梁师成虽主动提及惠州,但听到“子瞻学士”的反应,也不见丝毫异样。

  他只附和一句“若能如闽浙江淮种茶一般,自是更好”便起身,彬彬有礼道:“在下也是头一回来学坊,可否让瓯茶,领我四处看看。”

  ……

  阳光下,梁师成与杜瓯茶并肩而立,望着缂丝机房那一排掀到最大的窗户。

  “缂丝与丹青不同,辨别运丝,比勾线着色难得多,每日里只有这两三个时辰,徒弟们可以跟着师傅学织法。冬月里天光暗淡得更早,学艺的时辰也更少。姚娘子怕她们眼睛废了,常盯着沈子蕃,不许他激进授业。”

  梁师成听杜瓯茶说完,目光未动,微侧下颌,问道:“你是否觉着,姚氏,人挺厚道?”

  杜瓯茶默然不答。

  梁师成替她回答:“我觉得她挺厚道的。但是瓯茶,人的情份,有亲疏远近。”

  杜瓯茶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梁师成道:“这些学缂丝的姑娘,不错,但方才看到的学琴学歌的几个小娘子,更好。到底是师师娘子做师傅的,这才教了几天呀。瓯茶,给你的头一家,是礼部徐侍郎,你须想想,怎么打开局面,说是不急,其实也急。”

  杜瓯茶低头,看着地上,二人被阳光映得轮廓分明的影子。

  “走吧,你送我出门,我有东西给你。”

  学坊门口,梁师成去马车上抱了个大兜子下来,交给杜瓯茶:“都是我挑过的瑞炭。眼看入冬了,哪里舍得你受冻。这炭,看着偌大一包,其实很轻,你背进去罢。你本来就是端王府的人,用府里送来的炭,寻常之事。过几日,我再让人给你送一些来。”

  杜瓯茶接过抱住,有意让布兜遮住自己的双眼。

  梁师成挪一挪身子,看着杜瓯茶的侧脸,柔声道:“春去秋来,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得多快啊。明岁,冬月的长夜里,你应是与我一道,守着这瑞炭盆子了。”

  大宋清欢

第360章 义卖之曾舍人的善款

  忙碌的日子,就像艺徒坊那排缂丝机上的梭子,走得飞快。

  未觉荷塘夏夜梦,阶前梧桐已秋声。再眼睛一眨,便入了腊月。

  这日正是腊八节,开封城的各处寺院道观,或者素爱积善的大户人家,都在门口支起锅灶,安排僧尼或者仆从,向全城的贫民乞丐,施舍腊八粥。

  御街西头,与太府寺衙门隔得不远的惠民药所前,也人头涌动。

  此间惠民药所是新开的,里头不仅售卖廉价的草药,免费代煎汤剂,还隔三岔五就有太医局的医官,带着一两个年轻的医生来坐堂义诊。

  没多久,士庶们发现了更令人吃惊的事——只要病情真实且紧急,经由医生诊断后,穷苦人也可以在这里开到某些上品的植物或动物药材,比如牛黄、罂粟、石斛、羚羊角等。

  消息灵通者自然很快打听清楚,这是官家那位十三弟,简王,领了官药局的差遣后,为着绍述当年神宗帝在京城开展恩及平民的“熟药所”仁政,而请奏官家陆续设立更多的惠民药所。

  周遭开铺子的商户,以及游荡的脚夫、游民们,常看到一个不到三旬、五官英正的绯服官儿,来药所巡视,神情温善和气,与寻常的衙门中人或者冷肃或者漠然的作派,不太一样。据说他曾是边关建了功的军医郎中,姓邵,如今乃简王手下的提举官。

  今日,邵提举很早就到了药所,率领五六个青衫磊落的小后生,也在门口施粥。

  到底是郎中们出马,熬的腊八粥也颇显功力。

  有天麻羊骨粥,抗冬寒。

  有山药姜枣粥,补脾胃。

  有白茯苓芝麻粥,宁心安神。

  有白术菊芹粥,清火养肝。

  施的粥,和施粥的人,都这样妙,药所又本来就面向着熙熙攘攘的御街,堪堪半个时辰后,当姚欢和杜瓯茶,领着艺徒坊的师生来到惠民药所时,此处的人气已经旺得要濮到御街上去了。

  姚欢打眼望去,围观群众已不仅仅是讨粥喝的贫困人群,还有不少戴冠帽、穿长袍、围裘领的男子,一看就是殷实人家的士子、钱袋饱满的富户,或者今日休沐逛街的大宋公务员。

  再离得远些的,还姿态娴雅端然地,站着好几位锦衣妇人,包冠精致,金玉珠钗,身边人马,至少是“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的标配。

  姚欢欣喜。

  这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城市中产阶级,甚至高净值人群了。

  好!今日要的就是这样的客户。

  姚欢瞥一眼杜瓯茶,恰见瓯茶的目光也对过来,透着明敏而会心的悦然之意。

  药所门口的粥锅前,邵清抬起头来,透过热气白烟的薄薄屏障,看到自家娘子带着那副天下最好看的生机勃勃笑容,率队准时出现,他忙招呼两个后生医士,折身进屋,去搬药所里的八仙桌。

  姚欢亦回头,语调愉快地催促自己的下属和学生们:“走,将摊子摆起来。”

  一阵热烈却不纷乱的张罗,须臾工夫,惠民药所施粥点的近旁,就并排摆好了五六张八仙桌。

  最外的左右两张桌边,扎下一对竹杆,挑起两面纸鸢似的绢纱招牌,分别写着“开封艺徒坊”和“义卖年礼”

  出处确定,产品清晰,目的了然。

  周遭的开封民众,花了一息工夫仰头读明白那几个字,便呼啦啦围到八仙桌摊头前。

  “官人,这是我们坊独家绘制的拜帖和名刺。眼看就是正月了,官人们亲往也好,遣手下代劳也罢,拜帖和名刺都用得着。”

  “官人请看,拜帖一套有六张,六六大顺嘛。帖子上的六幅界画,皆为京城年节风景。上元节的宣德楼灯会,花朝节的夷山赏红,端阳节的汴河龙舟赛,七夕节的御街乞巧玲珑夜市,中秋节的虹桥明月,重阳节的大相国寺百菊圃。”

  “这些都是张正道先生亲传弟子们画的。张先生名择端、字正道,他的丹青技艺,端王赞不绝口。”

  “拜帖单张八十文,一套六张四百文,一套买,好比白送了一张。不贵不贵,开封城的正店里,一份鲤鱼焙面,都要两三百文呢,是不是?”

  “啊?官人一气儿要十套?有,有,管够。我们替京城慈幼局、孤幼院、福田院、泽漏院叩谢官人的善心!”

  “官人要不要再看看名刺?这名刺呢,和年节拜帖又不一样,拜帖须热闹欢庆,名刺则讲究一个‘雅’字。官人请看,我们坊的名刺,有八种之多。烟江浩渺,溪山行旅,万壑松风,小舟渔隐,腊梅鸣禽,晴日蝶戏,莲塘乳鸭,秋树鹧鸪……四幅山水,四幅花鸟。”

  “嗯?什么?这一看就与拜帖的画风不同?哎,这位夫人真好眼力,八张名刺上的画,乃由我们坊中另一位教授,沈子蕃沈老师,所绘。沈老师不但有丹青工夫,更是缂丝圣手,夫人,喔还有这几位娘子,请移尊步一观……”

  “夫人娘子请看,这是沈老师与徒弟们织的缂丝香囊,用的纹样,就是名刺上的画的局部。织好后衬在绢纱底子上,十分牢固。”

  “各位官人娘子放心,我们学坊的缂丝,纹样、用色、运线,都与内廷裁造院不同,官家太后和各位内廷贵人们用的,我们连看一眼,都不敢呢,怎好仿制。”

  这个北风凛冽但阳光甚亮的腊八节晌午,姚欢神清气爽地站在开封城最热闹的一段大街上,结结实实过了一把直播卖货、北宋版李佳琦的瘾。

  若非考虑到邵清再怎么开明,毕竟也是有同僚、身处朝廷的官声体系内的,姚欢不好做得太放飞自我。否则,她恨不得把“买就对了”四个字让杜瓯茶去找端王写了来,裁成绶带,斜批在自己肩上。

  见到姚欢如此毫不忸怩地吆喝,而她的夫君,那位好歹是个绯袍官人的邵提举,更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娘子,艺徒坊的师生们,也纷纷丢了羞怯局促之色,招呼、应答起蜂拥而至的客观。

  姚坊长说得对,义卖,筹款,送到开封府,作为朝廷赈济贫苦、扶助鳏寡孤独的资财,为这桩反哺报恩的善事,吆喝自己一丝一线、一笔一画成就的作品,光明正大,有什么好害臊、觉得开不了口的。

  义卖开始不久,姚汝舟,就带着自己私塾里的六七个同窗,赶到了。

  汝舟今年,已过十岁,完全脱了稚嫩面貌,离翩翩少年郎,也就一步之遥。

  他眉宇间,从前那种隐约的刁滑促狭神气,荡然无存。

  姚欢感慨,在娃娃幼年开蒙时,家宅教育果然比私塾教育,更重要。跟着姨父和姨母这样虽算不得社会成功人士、却正直纯挚的长辈,汝舟这条小船儿,没有偏离航道。

  此番腊八节义卖,姚欢提前喊上弟弟,让他招呼几个要好的男同学,过来帮忙。

  艺徒坊到底是女娃娃居多,隔着桌子介绍作品可以,气氛真的热烈、销售真的火爆起来,收钱、交货、维持秩序的事,汝舟这些半大小子们来做,场面上看起来妥当许多。

  姚汝舟对于姐姐的器重,开心得很。

  他更开心的,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面算钱收钱,一面向每位同窗介绍:“站在那边施粥的,穿红袍子的,是我姐夫,仪表堂堂吧?风度儒雅吧?斯文可亲吧?身量比禁军还高吧?是不是与我姐姐,十分般配?嘿,嘿嘿嘿。”

  然而,他没“嘿”上几声,正准备收获同伴们的啧啧艳羡之际,目光一偏,得意的笑容,霎时凝固在了唇边。

  他看到了曾……四叔。 ……

  这个腊月初八的早晨,曾纬刚从昨夜的宿醉中睁开眼,就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蔡京的掌上明珠,蔡攸的宝贝妹子,蔡二娘,正一身白咧咧的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榻边,盯着他。

  “你,你作甚?”

  曾纬颤声问道。

  这小姑奶奶,昨夜睡在自己身边时,还好好的,此刻怎么就又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

  蔡二娘冷冷道:“我想起一事,须问问你,你何时,去与官家说,将我父亲复职回京?”

  曾纬翻了个白眼,登时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蔡二娘刚嫁进来时,还只是骄横些,外加对丈夫管得紧,但凡曾纬过了酉末才回家,她便要大闹一场,盯着细问曾纬的行踪,还振振有辞道,台谏中人,在外吃花酒,难道不怕被落职、贬到京外去。

  曾纬彼时,看在这妇人姓“蔡”的份上,想着蔡攸与端王府和张尚仪的交情,更展望到自己岳父蔡京东山再起的前景,也就忍了。偶尔遇到蔡二娘使性子扑大,他亦不还手,大不了过几日下值时,寻蔡攸抱怨几句,由蔡攸陪着笑脸、张罗着,去隐秘的上等庵酒店里松泛松泛。

  然而,随着头胎娃娃的出生,蔡二娘的心性,似乎越来越不对头,便是曾纬好好地在府里看书作画,这妇人也会忽然冲进来,抓打丈夫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