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23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杜七松一口气,又熬了两炷香的工夫,待到家丁们将附近的几条泊船都查过,与小队禁军走得远了,他才去开仓唤人出来。

  不料,一挪开仓板,就见那两个男女,倒在舱口,已经断了气。

  杜七吓得魂飞魄散,忙跳下船,要去附近的卫所找禁军来看。他没跑得几步,先头寻人的家丁又转回来,正拿住杜七,再回到船上看见死了人,一口咬定是杜七做下的命案……

  梁师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处太湖石假山,听杜瓯茶说到杜七被抓后,就打断了她,问道:“这大半年,开封府你也熟了,你来之前,去府衙法曹问过么?”

  杜瓯茶道:“问了,法曹说,殒命的那对男女,女的,是章授的妾,男的,是章家请的先生。”

  梁师成闻言,面色严峻:“哪个章授?章惇的第三子?”

  杜瓯茶点头,忽地意识到什么,冷冷道:“怎么?章相公的儿子,出了家丑之事,就能随便冤枉我爹爹出气了!”

  梁师成望着杜瓯茶。五年的朝夕相处,他很少看见她像今日这样,将急躁与敏感挂在脸上。

  爹爹?

  梁师成在心底深处哂笑一声。

  无力再护佑孩子的周全了,便不配再被称为父亲。

  从前,他对姚欢流露过恻隐之情,被张尚仪察觉时,尚仪就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过他,让他忘记自己有个姓苏的生父,也不必对姚欢有什么感激之意。

  不过,瓯茶的这位身陷囹圄的爹爹,虽与她没有血缘,到底养过她。

  梁师成的目光,于是及时地现出安抚之意。

  “瓯茶,我想的,是另一层干系。若端王出面,为你从中转圜,一来,我怕章惇捏造端王有干涉刑狱之举,去官家前头诬毁端王。二来,你这些时日所为,本是要假作自己被姚氏蛊惑、倒戈至简王与章惇那处的,若你与章家杠上,这一节,便说不通了。”

  杜瓯茶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梁师成。

  “梁都知,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这场本就是构陷姚娘子将艺徒坊开成了淫窝的龌龊事,我便要坐视爹爹被冤杀?”

  “你小声些!这是端王府!”

  梁师成喝斥道。

  杜瓯茶目光凄迷:“守道哥哥,爹爹是个好人,他今日告诉我,那夜他没有犹豫就藏下那对男女,乃是因为想起当年我的生父生母,他们抱着我,求他收留我,他照做了,我才活了下来。后来蝗灾风灾齐聚,爹爹实在怕我饿死了,才让人牙子带我去应天府。”

  梁师成叹气:“杜老丈救你、养你,干娘难道没有救你吗?当初我在应天府的庵酒店里看到你,立刻请求干娘救你。如果不是她替你出了那样大一笔赎身钱,你早就成了妓子,受尽欺凌,人不人,鬼不鬼。瓯茶,我和干娘对你不好么?端王府亏待过你么?忠孝、忠孝,忠字本来就在孝字前头。”

  杜瓯茶的眼底蓄起一层淡淡地泪水,她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瞒着端王,用阴谋诡计为他扫清继承大统之道,这是忠吗?守道,你提到五年前,的确,五年前我跟着你上船、离开应天府时,我就像快要被水草缠死在湖底的人,突然被拎出水面,畅快至极,庆幸至极。可是如今,你们让我去做的事,比溺死我,还要残忍。好比是凌迟,每送一个女孩子去给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猥琐不堪的朝臣,我就觉得自己被剜上几刀。”

  梁师成不许她再继续失控地说下去,他抓起杜瓯茶的手,劝道:“自古以来继位之争,多少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故事,干娘让我们做的,已经温善许多。徐德恰,钱承旨,还有其他的五六个朝臣,他们的确不是好东西,但那些女娃娃,也不过是被破了身子,待你出面举告后,干娘会给她们寻个妥善出路的,至少衣食无忧,定不比姚氏安置她们去做匠人的命途差。”

  杜瓯茶张着嘴,呆呆地。

  她有一百句、一千句话,要驳斥梁师成的谬论,却不知从何说起。

  梁师成仍用低柔的嗓音试图哄她:“瓯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秋来气爽、桂子飘香时,你应已住进干娘为我们置备的宅子,什么都不用再去想、再去做。”

  杜瓯茶垂下头,让五六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廊柱边。

  她在为养父的蒙冤心急如焚,她在为自己辜负姚娘子的信任、将学坊女娃娃当诱饵的恶行而忏悔,可是梁师成,却在畅想天凉好个秋?

  而这,是她动了真情、准备执手相伴的男子!

  她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在意梁师成身体的真相,不在意床第欢爱的注定缺失。她只希望,伴侣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然而这一点,也成了奢望。

  杜瓯茶抬手,隔着衣襟,感受到悬在心口处的那枚十字架。

第369章 命案(下)

  杜瓯茶失魂落魄地回到御街西头。

  暮色里,门房迎上来:“杜管事,姚坊长在等你。”

  杜瓯茶一愣,问道:“姚娘子回来了?她去县里租地,可顺遂?”

  门房大智若愚的憨态,咧嘴道:“我这个杂役,怎好探问,不过,看面色,她挺乐呵的。”

  杜瓯茶努力打起精神,笑道:“娘子一直是乐呵呵的。嗯,就是性子急,这时辰还在,想是许多坊务要问,等不得明日说。”

  门房忙殷勤地补充:“邵提举也在。邵提举应是要接姚娘子回宅的,不知怎地说了几句,二人又没走。姚娘子叮嘱我,见到你,就请去她屋里。”

  杜瓯茶“哦“一声,脚下步子快起来。

  她穿过耳廊,踏入姚欢平时处理坊务的小屋。

  屋里已经点起油灯,邵清和姚欢正在吃汤饼。

  邵清穿着官袍,显是直接从太府寺下值过来。

  姚欢则是一身布衣布裤,恰好被灯光映照到的一侧裤管上,隐约能辨出,沾满田间灰泥。

  杜瓯茶捺下心头的惶惶,向屋中二人行礼:“邵提举,姚娘子。姚娘子,今夏的鳌虾和桑稻,收成如何?”

  姚欢放下筷子:“长势不错,水田也多租了十亩。瓯茶,用过晚膳么?”

  杜瓯茶挤出两分轻松的神色:“街上吃了。”

  姚欢看看邵清,直奔主题:“瓯茶,今日府衙外,公差清点囚犯、押去大牢时,邵提举看到,你与一位戴重枷的老丈说话。他们被押走后,你就进了府衙,出来又拦下马车,往东去。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杜瓯茶面色一变,忽地蹬圆了眼睛,盯着邵清。

  邵清目光坦然:“夏月将至,恐有时疫,我今日本就去开封府户曹办事,离你虽然不近,但亦瞧出你神色不对。平时你们出门都坐牛车,今日换乘马车,必是急事。往东……是回端王府一趟?”

  杜瓯茶没有立即回答夫妇二人的问题。

  她不喜欢这种被窥探的感觉,眉梢眼角漫上一股严霜冷气。

  相处大半年,姚欢明白这姑娘骨子里是有些孤高清傲的,遂也理解她此刻的愠意。

  姚欢于是越发柔缓了口吻道:“瓯茶,我常与邵提举说,你协理学坊事务,十分得力,我都难免急躁时,你仍是颇有章法。他今日见你竟如此仓惶,自要知会于我,毕竟,你现下算是学坊的管事。我夫君身上穿的是红袍子,去法曹打听一句,十分便宜,但他没有。我们想着,还是先问问你。”

  杜瓯茶瞥了一眼邵清身上的绯服,咬了咬嘴唇,气息的起伏,稍见平顺了几分。

  但她仍沉默着。

  邵清沉吟须臾,接着妻子的话茬:“杜娘子,倘使你已在端王府,寻得了妥善的法子,自是最好。倘使端王那边,有所忌讳,你不妨说给我夫妇二人听听,我们与你一起,想想办法。”

  杜瓯茶抬手捂住自己的面颊,轻轻抽泣起来。

  一整天下来,从带着天真懵懂的宝萍去“勾搭”钱承旨,到在景寺教堂的无法疗愈,再到突然见到被冤杀人的养父,以及领受了梁师成那一番凉薄而坚决的训导,杜瓯茶已临近神思崩溃的边缘。

  此刻,她才终于迎来一种来自正常同类的、朴素却有力的关注。

  而讽刺的是,眼前这对夫妇,并不知晓,他们将成为她杜瓯茶奉命做局的受害者。

  杜瓯茶拂去泪水,简略地将杜老丈的事说了。

  姚欢愕然。

  无论是高俅,还是杜瓯茶自己,都说她父母已经死了。现在听来,原来还有个老实善良的养父。

  邵清则因自己也有萧林牙那样的养父,越发被触动了同理心。

  不待姚欢作出反应,邵清便向杜瓯茶诚挚道:“死的是章府的妾,端王若不好出面,我去问问简王?”

  杜瓯茶有些不敢相信。

  章惇支持朱太妃与简王,已不算什么秘辛之事,但杜瓯茶没想到,邵提举那样干脆地,愿用自己身上来自简王的宠信,救她这个端王府婢女的家人。

  姚欢却冲邵清摇摇头:“我觉得,你们的想法,都歪了。为何一上来,就让两个大王去法曹求情?好像往脑门上贴了‘徇私枉法’四个字一般。若杜老丈是被冤枉的,不论有没有贵人出面说话,他都不应获罪啊!”

  邵清怔了怔,看着姚欢,眼里闪过赧然与服气。

  没错,是这个道理。

  姚欢继续道:“瓯茶,章家妾氏,和那教书先生的尸身,仵作验了吗,怎么死的?”

  “验了,肢体没有伤,是被捂死的。爹爹喊冤,道是自己花甲之年,怎有本事制住年轻人。官府说,他是船工,自是比文弱书生和妇道人家有力气。”

  姚欢望向邵清:“莫非是蛇?他二人要躲避章府家丁,虽遭蛇咬,亦不敢出来呼救。有没有哪种毒蛇咬人后,肢体上是验不出来的?”

  邵清摇头:“无毒的蛇咬人,才只有浅浅牙印。若遇到的是毒蛇,或者被咬伤处青紫发肿,或者死时口吐许多白沫,仵作定能看出来。”

  姚欢喃喃:“小半个时辰,舱内难道出了鬼?”

  邵清想一想,果决道:“我们得去看看那条船。”

  ……

  这一夜,邵清和姚欢,没有回城东的家,就在学坊里将就歇息了。

  翌日,三人清早雇了马,往万胜门外的汴河码头去。

  谢天谢地,出事的船还在。

  沾过死人的船,太触霉头,哪怕是运货,短时间内也接不到买卖。

  守船的船工看到邵清是个官袍郎君,先是有些犯怵,待听得杜瓯茶表明身份,登时卸去惧怕与警惕,叹息道:“丫头,我们兄弟几个都晓得,你爹爹定是被冤枉的。他那样一个走路怕踩着蚂蚁的老好人。”

  船工说着,带三人上了甲板。

  这艘内河的货运船,与海船虽不能比,却也颇有些规模。若是那种一眼能看穿各个角落的小船,那对苦命鸳鸯,应也不会选中作为临时藏身之所。

  甲板的一头是舵,另一头的桅杆下,是押船船工们栖身的寝屋。

  甲板下的船肚子里,才是货舱。船上有三处木阶,可以往下走入货舱的各段。

  此际,甲板上,七八处活动的木板被掀开。

  “日头正烈,给仓房晒晒霉气。”

  船工指着那些犹如黑洞的口子道。

  邵清探身朝一个口子里看,一面问道:“货都运完了?这批货,都有些什么?”

  船工道:“我们东家是秦州人,主要运木材。”

  邵清若有所悟:“木材怕雨,故而你们的船打造成这样?”

  船工点头:“是哩,运木材的船都是这般。”

  邵清回身,见到姚欢突然面色凝重,目露恍然大悟之意。

  “怎么了?”

  邵清讶然。

  姚欢顾不得理他,径直问那船工:“你们运的木材,是整根的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