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26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欢问杨参军:“杜娘子,是自尽?”

  杨参军斜瞥一眼梁师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径汴河的运粮船,将她捞上来时,杜娘子已无气息。方才仵作也查验了,裙衫齐整,腕上的镯子、项间的金锁,都在,只不见双履……二位都辨别了字迹,是小杜娘子的,没错吧?”

  梁师成幽声道:“是她的字。她书艺极好,端王还是遂宁郡王时,就指点过她的字。”

  姚欢望向梁师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学坊协理坊务时,还举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杨参军打断姚欢,“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们开封府,办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无疑义的。”

  杨参军与杜瓯茶非亲非故,今早见到人是横着抬进来的,须臾震惊后,无悲无疑,盘旋脑际的,只是怎么撇清关系,莫教外头以为,这姑娘是不满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愤而投河。

  姚欢明白官员的那点儿心思,也不与杨参军搭腔,唯觉此事突兀又蹊跷,一时有些懵。

  杨参军见堵回了这民妇的话,便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处,不是个办法……”

  梁师成好像醒过来一般:“劳烦参军手下,去唤个凶肆的伙计来,我与他交待诸般事宜。杜娘子入殓合棺后,我带她离开府衙。”

  杨参军一口答应,吩咐完几个胥吏,道声“本官先回衙署”告辞离开殓房。

  “姚娘子也先回学坊吧,瓯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来处置。”

  梁师成于勉力掩饰椎心痛楚之际,分出三分神思,试探地对姚欢道。

  姚欢看着杨参军与下属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转头道:“梁先生,我有缘结识瓯茶,虽不过区区数月,尚且称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谊,但她于学坊事务,颇为着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过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师成听到“同僚”二字,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瓯茶遗言,感念端王与你,可见她亦与你相善。这些日子,她真的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姚欢摇头,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瓯茶的两只手,连指甲里都瞧了。

  细细看了一通,姚欢叹口气,与梁师成道:“很干净,确实不像抓扯过人的。”

  梁师成喃喃:“好好地,她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凶肆来人后,你与我一道去趟艺徒坊,问问平素与瓯茶打交道的娃娃们,再去整理瓯茶房中的遗物,如何?”

  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

  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

  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

  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

  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

  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

  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

  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

  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

  她喜欢这里。

  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

第373章 十字架与英娘(下)

  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

  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

  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

  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

  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

  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

  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

  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

  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

  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

  “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

  ……

  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

  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

  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

  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

  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

  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

  邵清脱口而出。

  “嗯?你认识这个?”

  邵清道:“这是前唐时就从西域传来的异教,在中原被称为景教。唐武宗灭佛后,外来教派亦被殃及,景僧们往北去,在草原传教。我儿时,周遭的契丹贵族,亦有信奉景教的。”

  姚欢穿越前,也没什么宗教史的知识储备,对“景教”二字不算纯然陌生,只因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见过出土的大唐景教碑而已,约略晓得是基督教的分支,保留十字架。

  姚欢于是佯作好奇道:“这是个什么教?不会,唆使教众自尽殉教吧?”

  邵清很肯定道:“若真是景教,不会。景教的教义,禁止这种邪门惨厉之事。”

  他从姚欢手里接过十字架,凑到窗棂处,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晖光,仔细翻看,终于在底部找到一个烙印。

  邵清告诉姚欢,开封有多少景僧,在何处传教,他不清楚,但这个十字架的烙印,看起来像是打制此物的作坊所留,他们可以去问问胡商图麦特与契里,寻寻线索。

  二人计议已定,见暮色四合,便要离坊回家。

  不料正走到大门处,那叫作宝萍的女孩一叠声叫着“姚娘子”急慌慌地跑来,拦住他们。

  宝萍颤声道:“英娘,在净房里,昏倒了,许多血。婆子们已经下值走了,我们不知怎么办。”

  夫妇二人忙跟着宝萍往回走,步履匆匆中,姚欢问女孩:“英娘这两天是小日子来了?”

  宝萍瞄一眼邵清,面色尴尬赧然。

  姚欢道:“我夫君是郎中,你莫忌讳,但说无妨。”

  宝萍于是老实道:“是的,英娘说她,这一回的葵水晚了月余,所以特别多,昨天夜里连草木灰都不够用了。今日原以为好些,不想方才竟汹涌而出,她又说肚痛难忍,干脆去净房坐着。不多时我去小解,就见她瘫在墙角……”

  这番禀报未达至尾声,三人已到了学坊的净房门口。

  另有两个路过时被宝萍叫住的女学徒,一脸惊惧无措地扶着门框,盯着里面。

  姚欢扒开她俩,迈进去一瞧,也是大骇。

  英娘歪在地上。

  此际时辰虽晚,到底临近夏日,几分暮光里,姚欢依然辨出,英娘身下襦裙半截处,被血染得红透。

  姚欢心道,这哪里像是普通生理期,天呐,这姑娘莫非……

  带着难以置信的猜想,姚欢一边唤英娘的名字,一边蹲下来。

  净房门外,听过宝萍所述情形、早已起疑的邵清,二话不说,打发三个女孩走远了些,才迅速回身,立于门槛处,压着声音直言道:“你看她裙下,可有经血以外的成块白膜?”

  姚欢咬牙,推着英娘侧身,寻到她腰间系带,一一解了,定睛寻找,终于找到邵清这个古代郎中和自己这个现代女性,都明白的东西——人体蜕膜组织。……

  英娘是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

  随着意识的清明,最先恢复的,是视觉。

  她看到了晨光里,和衣躺在地上的姚欢。

  姚娘子好像睡得很熟。

  随即,英娘感到,自己陷入无尽黑暗前的腹部剧痛,变成了隐隐的抽痛。

  她在薄衾里,能感到身上的中衣和下裙,都是干的。

  她勉力对抗着虚弱,抬起半幅肩膀。

  床榻边的帷幄下,卷拢着自己那已经没法看的污秽衣衫,一旁两个木桶、一个木盆,空的,搭着几条潮湿的帕巾。

  恢复神智的英娘,仍是一脸懵。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月事,几乎痛得要死掉。

  她在床榻上愣愣地坐了一阵,方意识到,这是杜娘子的寝屋,杜娘子已经死了,床榻晦气。

  她挣扎着往床下挪,动静响了片刻,终于将姚欢惊醒了。

  “你躺回去。”

  姚欢起身,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