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2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英娘咬着嘴:“娘子莫生气,我还是觉得,这钱,有些不体面。”

  姚欢道:“官员坐事,还罚铜呢。朝廷嫌弃过那些铜,不体面了么?大宋的钱,长得不都差不多,还分姓徐、姓姚?英娘,这五百贯是我去讨来的,经了我的手,就是我给你的。你莫再觉得膈应了,就拿这笔钱,当你今后的嫁妆。”

  姚欢想一想,又补充道:“我与老家庆州的一个后生,也有过男女之事,邵提举晓得,但没有半分膈应心思。英娘,世上好男儿很多,会有良伴,等着迎娶你。”

  英娘点点头,将钱契折了,放入内衣中。

  她似乎终于松弛下来,靠回枕囊上,目光越过姚欢的肩头,望向窗外渐浓的初夏绿茵。

  有人敲门,姚欢起身去开了,是美团。

  “欢姐儿,将作监的李大监来了,要见你,在前厅等着呢。”

  “将作监……李……是李诫吗?”

  姚欢疑惑地问。

  美团道:“对对,他挺客气的,自报家门,是这个名儿。”

  姚欢心道,艾玛,北宋工科大神。

  他来找我谈什么?谈合作?

第377章 工科大神兄妹

  姚欢踏进学坊前厅,李诫引着一位小娘子起身,向姚欢行礼。

  朝廷将作监的一把手,是四品官阶,今日也非休沐,但李诫只穿着石青直裰,外罩一件回纹靛蓝褙子,戴着寻常的软脚幞头,倒是脚上仍露出一双官靴。

  显然,李诫在这申初时分拜访艺徒坊,特意将官帽、官服给换了。

  而与他同来的小娘子,十七八岁年纪,竖着精致俏丽的三鬟髻,是个未出阁的闺女。

  小娘子身上的褙子,纹锦质地,花样色泽均淡雅宜人,随侍一旁的婢女,亦衣着体面。

  小娘子行完礼,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看着姚欢,目光明澈里又带着一丝好奇意味。

  李诫和声细气地介绍:“姚坊长,这是舍妹,闺名一个谅字,在吾家行七,坊长唤她七娘即可。”

  “见过李大监,见过七娘。”

  姚欢笑吟吟地还礼。

  如果没记错,李诫其人,虽是光耀建筑史的大师,却并非工匠出身。他家中世代为官,父兄皆为进士及第,自己如今也官至四品、绯服加身。

  但短暂照面的几息,姚欢觉得这对兄妹的举止神态,令人十分舒服,没有半分官宦子弟的清冷倨傲。

  七娘回身,从案几上捧起一册装订考究的集子,捧给姚欢:“姚坊长,这是二哥和我合著的音律札记,其中录了些琴谱,更有我二人对前代琴家流派的评述。请贵坊的李娘子、徐娘子,斧正。”

  姚欢忙双手接过,一面致谢,一面将兄妹俩让回茶案前落座。

  李诫不再盘桓寒暄礼仪中,直言道:“章府逃妾横死货船一案,颇为轰动。我听说竟是与木材有关,便循着吴知府的指引,去简王府拜访,欲细究缘由。王府的邓咨议说,乃是姚娘子告诉他们,新鲜伐采的木材,会释放炭毒那样的恶气?”

  姚欢点头:“是,炭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于密室大量储积时,却能在短短两三个刻漏之间,令人血气衰竭而亡。即使偶有幸运儿被救回一条性命,神思亦多受损伤。故而,装运、贮藏新鲜木料时,尤要注重通风敞气。”

  李诫叹气道:“如此说来,此前修建辟雍时,有两个匠人,明明身强力壮,却莫名倒毙于木料仓中,或许也因中了木材放出的炭毒。匠人们不知,还以为是一旁刑场里有冤魂来作祟,一时人心惶惶。姚娘子,我们将作监,承办京中各处营建,匠人时刻要与木材打交道,此一回你的解惑之举,提醒了我将作监,说不得能救下多少人命来,当真大善。”

  李七娘则秀眉微扬,向姚欢道:“我与二哥建言,炭毒之气,既然难以察觉,工匠们运料、选材时,可提个鸟笼、兔子笼的进去,若过得一阵,它们仍活蹦乱跳,炭毒应是散尽了。”

  李诫看向七娘,笑道:“这一段,你来执笔,作为警示之语,写进营造法式中。”

  姚欢察言观色,见李诫对七娘这个小妹妹,于手足亲近之外,更有一层不吝赞赏的情感。

  姚欢遂也凑着李诫的话茬,谈兴勃勃地探问道:“哦?七娘也参与重修元佑本的营造法式?”

  李诫敏锐地捕捉到姚欢用词中有“重修“二字,眼神一亮,温善地反问道:“姚坊长很熟悉此事?”

  姚欢莞尔道:“艺徒坊开办之初,端王就经官家许可,讨来将作监的界画本子,给我坊中的画师张择端先生研习,那时我便盘算,往后我坊的生徒们若学成出师,不知能否为将作监画图、计算工料、设计木作。既然想去将作监讨营生,自会关注李公从官家处所领的大差遣。”

  李诫听完,毫不掩饰欣悦之意,与妹妹道:“七娘你瞧,我两家,这回可真是,要过河遇上摆渡的,打瞌睡遇上递枕头的巧了。”

  七娘今日随二哥来拜访,方才一见到姚欢,就觉得,她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敞亮,爽气,不说废话矫情话,语调口吻却蕴含着天然的温润,没有那种生人勿近的冷硬隔阂。

  此刻得了姚欢坦诚直率的一番话,七娘越发感到投缘,遂丢了最后一丝生分,欢喜道:“姚娘子也属意将作监,甚好。现下,便想与娘子借几位爱徒,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早在神宗熙宁年间,为了杜绝从中央到地方营建中的贪墨腐败行径,朝廷就下令将作监编写统一的建筑工程规范营造法式。

  第一版的营造法式,拖拖拉拉写了十来年,官家赵煦亲政后一看,写得乱七八糟,不过是将建材的名字罗列一番,辅以空话、套话,完全不能用作技术规范。

  赵煦于是下诏刚刚领衔将作监的李诫,撰写第二版营造法式。

  “姚娘子,七娘及笄前,曾随外祖居于江南数年,见过不少竹材的营造用法,也见过一些特别的斗拱。她说与我听,我又去将作监上上下下问了,彼等皆是一头雾水。七娘从小就研习营造工法,她的画艺,更在吾家几位男丁之上,我便想,干脆让她去南边,将图样细细画来,算清楚用工用料,也写入营造法式中。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出远门带上将作监的男画工们,终究不便”李诫说到这里,姚欢这样听了上句就明白下句的买卖人,终于敢在心中放个礼花了。

  太好了,果然是来合作的,确切的说,是来招实习女生的!

  姚欢激动地差点碰翻茶盏,连连颔首:“师从张择端先生的女徒弟里,最大的已有十三四岁,出远门、照料好自己,不成问题。她们能独自用界尺,将虹桥、寺塔、汴河两岸的酒肆民宅,画出轮廓。”

  七娘看向李诫,似松了口气,赞道:“都是学界画的,手上工夫细致,檐缘、斗拱、阑额的,我指点几回,应能画下来。”

  姚欢笑道:“此际天光亮着,她们肯定还在练笔,我引李公和七娘子,去看看?”

  李氏兄妹欣然起身。

  机灵的美团,虑及自己毕竟是刘府的妾,不便接近李诫这样的外男官员,方才已麻溜儿地去寻坊中的男教习。

  张择端正好赶到,与姚欢一同陪着李氏兄妹,往画室去遴选七娘的女助手们。

  抚顺坊邵宅,晚膳时分。

  临近夏月,吃食便不再讲求现熬现煮的热乎气儿。

  今日桌上的饭食,都是邵清下值后从街上买回来的现成货。

  绿豆粉做的麻腐,拌上鸡脯粒子与笋干丁做的咸酱,夹在芝麻麦饼里。

  稻草扎起的网兜里,装着陶罐汤,汤料是莴苣、野蕈和小肚,不金贵,荤香素鲜的碰撞在一处,却分外惹味。

  甜品,则是砂糖汁果干水晶皂儿。

  将皂角米泡软后煮成汤,再将这皂儿汤连锅坐于冷水中,汤汁便凝固成石花菜或者葛根粉那样的冻膏,浇上甘甜的沙糖汁,再撒上蜂蜜红豆、葡萄干、林禽果肉等辅料,便是开封城春夏之交的当红冷食。

  然而此刻,饭桌上这碗原本最讨女主人喜欢的水晶皂儿,却受了冷落。

  邵清对姚欢笑言道:“往常,你都是先狼吞虎咽地吃个半饱,才与我叙话,今日滔滔不绝地,连饭都顾不上吃,竟是比我们成婚那日,还兴致勃发。”

  姚欢这才去挖一大勺水晶皂儿吞了,继续道:“我当然高兴,我高兴这朝廷,不是只有徐德恰一个官儿。礼部将艺徒坊纳入官学的路断了,无妨,将作监打开了另一道门。更难得的是,李大监那个妹子,是个有些抱负的,待此一回,我将她看一看,说不定,能请她协理学坊事务。她今日与我说起,原来真宗朝,就有一位姓严的女子,擅雕黄杨木,被官家赐了技巧夫人的雅号。她看起来,很喜欢我们艺徒坊。”

  邵清目光温柔地看着妻子:“女子本来就能做许多事,你不就是这样?”

  姚欢抿嘴,又认真道:“李七娘说,她准备端午前后,带上学徒往两淮走。我算了算,那时英娘早已出了小月子,让英娘一道去。有活儿干,忙起来,容易从伤心事里走出来。”

  邵清听到关于英娘的话题,想起杜瓯茶的蹊跷,遂放下筷子道:“对了,暑天惯有热疫,官药局收的几批药材正在运来京师的途中。我寻了个由头,禀过简王,去应天府接船,正好打探打探,小杜娘子的来历。”

第378章 小皇子的怪病

  大宋裁造院。

  梁师成像检视书画一样,仔细查看了所有新制的夏季袍衫、裙裳后,吩咐跟来的数名婢子:“你们先将衣裳送回去入库,我还有事与蔡大监商议。”

  蔡攸引着梁师成来到后院深处的茶阁里,张尚仪正在吃一碗梅花雪水浸樱桃。

  梁师成与干娘作完揖,静静地盯着案上香炉里似有若无的一缕青烟。

  张尚仪将樱桃核儿吐出来,嘬着两瓣脂红润泽的嘴唇,饮一口梅雪饮子,品咂须臾,抬起一对笑意里带着软媚的杏眼,对蔡攸道:“苦唧唧的胡豆饮子,哪里及得上你这里的甜果饮子半分好。大郎,你先去前院忙你的。”

  蔡攸走后,张尚仪才叹口气,对梁师成道:“你心里难受,我晓得。”

  梁师成低头不语。

  他眼眶子里的几颗泪珠,扑簌簌、直愣愣地落到地面,未在脸颊上留下痕迹。

  张尚仪待梁师哭够了,才又开口:“守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总还能遇到瓯茶那样让你心折的女子。但储位之争,如今越发是箭在弦上了。前日我陪向太后从帝陵回来,刚踏进内廷,御药局的董太医,就哭哭啼啼地来给向太后请罪,说是小皇子不知得了什么急症,堪堪两日间,就从呕吐所进食物,变成呕出鲜血。”

  梁师成一惊。

  三四月间内廷家宴,梁师成陪着端王赴宴时,看到的小皇子还好好的,面色红润,虎气勃勃。

  “干娘,小皇子怎地突然……”

  张尚仪盯着他道:“董太医是国医,又是刘贵妃的亲信,他也诊不出来缘由。”

  梁师成“哦”了一声,轻步上前,又给张尚仪的碗中添了些梅瓣雪水饮子。

  服侍干娘的举动,有助于他掩饰着自己的情感。

  事实上,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听张尚仪陈说内廷风云时,感到揪心。

  他甚至能具体地想象到,官家看到爱子的病容时,就像自己那日看到瓯茶的遗容时一样,整个人好像在眩晕间,被掏空了。

  张尚仪默然片刻,继续道:“所以,你看,天家内廷的情形,往往如六月风云,说变就变。此一回,若小皇子挺不过去,只怕官家伤心哀恸,心疾又要发作。倘使瓯茶依着吾等商量的去行事,官家哀怒交加之际,简王和那邵氏夫妇,再是喊冤申辩,只怕也无济于事。本来,这一番时机,真是将将好……守道,既要助端王得位,我们就该如此计议的,对不对?”

  梁师成点头:“是的,干娘,师成明白。”

  “守道,你真的没有怪干娘?”

  梁师成迎着张尚仪的注视:“干娘,是那姚氏确实懂得小恩小惠的手腕,瓯茶心气太嫩,我又逼得她太急、竟未察觉她神智有恙,大错在我,我怎会怪干娘。”

  张尚仪露出悲悯之色道:“我回京听闻此事,担忧于你,连着两日都难以安眠。”

  “干娘待我是真好,师成明白。对了干娘,瓯茶出事后,我也试探过姚氏那边,她似乎,确实不明缘由。”

  梁师成这句话,才是张尚仪最关心的,只是,张尚仪绝不会一上来,就主动问,这不是她的驭心之道。

  她倒是要反过来,表现出心疼顾念的模样,充满真挚地,去替自己这位心腹,卸下使命的担子。

  “守道,邵、姚二人,你不必去盯着了,免得再想起瓯茶。”

  “多谢干娘体恤。”

  梁师成顿了顿,忽地还原了几分机敏孝子的本色,轻幽幽道:“今日我离开王府时,恰遇到曾舍人去后院马场,陪端王打球,干娘既出宫办事,可要儿子,去传个话?”

  张尚仪笑了,旋即摆手道:“守道,干娘与那曾舍人,从前不过是喝个酒、焚个香、说些秘辛的交情,哪里就是小别后急着相会的露水夫妻。不过,他很识时务,堪为吾等从龙之人的同袍。行了,今日我看到你好好的,就放心了,你快些回端王府去吧。”

  梁师成喏喏应了,只听张尚仪最后叮嘱他:“端王年少贪玩,你务必从旁提醒,接下来数月,他千万莫做出什么轻佻浮浪之举。否则,储位就是简王的了。”

  “是,干娘,师成谨记。”

  蔡攸亲自将梁师成送到门口,看着他策马小跑的背影消失后,才匆匆返回内院。

  张尚仪已经从茶阁里出来,站在树下,盯着一处露出地面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