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邵清一脸受之无愧的坦然,拱手道:“昨日在西大桥,还未登岸,就听闻豆蔻小女儿家们的琴歌阵阵,直如小燕喧喉,春莺啭舌,其悦耳动心之处,更胜东京风华。待下了船,又被茶博士拉着,饮了一盏香茗。邵某当时便想,公务之余,不知可有闲暇,能探访南京城听歌品茗的雅舍。”
晁司业闻言,不由嘀咕,俺滴娘来,这位提举,看着斯文肃然,竟是一上来就大剌剌表明,自己喜欢的调调。
上座的赵判监,倒是暗赞一声。
他心道,我们做东道主的,哎,就怕这些京城来的文士们假正经,或者忸忸怩怩,让你琢磨半天,也不晓得他们是想先看古迹呢,还是先看人呢。就算是想先看人,是喜欢看大的呢,还是看小的呢。
这邵提举的作派就很好,开口非常直接,而且说得很清楚。想去的地方,须是女孩儿撑场子,又能唱又能烹茶的。
章台勾栏,风月欢场,宋州城内的这些好地方,莫说晁司业,就是书院里随便找个弱冠之龄的学子来,他们也能如数家珍,熟门熟路地给你带过去。
赵判监于是舒目展眉,笑吟吟道:“老夫明日在鹿鸣楼设宴,唤几位学业有成的上舍生员,向邵提举请教请教文章国事。今夜嘛,贤弟就松泛松泛,由晁司业作陪,引贤弟在城中用个便饭。”
……
夜晚的宋州城,汴河两岸的繁华喧嚣,果然不逊于国都开封的景象。
万家灯火,酒肆林立,笙歌萦梁。
但晁司业,却是带着邵清往位于城北的南京留守院附近走。
马车七绕八弯,停在石巷深处的一座院落前。
来自南方的“赤榉”木材拼成的门板,被左右两盏红栀子灯,映照出有如山峦起伏的漂亮花纹。
带着暧昧色彩的灯光,还照亮了门边小小挂牌上的两个字:喫茶。
晁司业终于卸了最后一丝矜持,抿嘴向邵清道:“河畔那些富丽的正店,女子浓妆冶荡,红绡翠袖,聚于主廊檐面待客,外乡客官们戏称为‘色海’,趋之若鹜。晁某看来,终究俚俗不堪。这一处则不同,皆是未及豆蔻之龄的妙人儿。”
说话间,晁司业扣开了院门,一个清俊小厮踮着步子引领,绕过前院,只见一位三旬上下的锦衣妈妈,已候在院中。
妈妈自称姓陈,寒暄之间,确实没有寻常勾栏鸨母的腻味殷勤,淡淡柔柔地向晁司业道:“司业与贵客来得巧,福建路刚到的好茶,请二位品鉴。”
进到屋内,邵清定睛看去,三个女孩儿,个头身量都还单薄瘦小,至多也就十一二岁。一个抚琴,一个轻吟低唱,一个打着茶沫子。
女孩儿见来了客人,都停手收声,站起来怯生生地行礼。
晁司业举止自若,如在家中内宅一般,和气地让女孩儿们莫拘束,好生将琴歌与香茗奉给官人。
这般闲适地听歌品茗,不知不觉便到了戌亥之交,晁司业正掂量着,眼前这邵提举,还有什么念头,却见邵清自怀中掏出三串赏钱,放在茶案上,又取出一支小银簪子,亲自送到陈妈妈面前,道声:“琴好,歌美,茶香,妈妈调教得辛苦。”
陈妈妈何等眼色老辣,觑一眼赏钱,便看出是折三的大钱,再接过簪子瞧来,一对石榴雕得细腻精美,登时喜上眉梢,忙忙地招呼着女孩们来道谢。
邵清摆手起身,向晁司业温言道:“已是人静时分,她们也该歇息了,吾等,回吧?”
晁司业附和着起身,陪邵清出门,一面命候在院里的随从进来结了茶资和缠头钱,一面颇为服气地想:这位提举官,原来竟是有些风度格调的。
翌日,也是黄昏前后,邵清离开邸舍,又寻到陈妈妈这里来。
陈妈妈琢磨着,这非富即贵的体面官人,竟独身前来,莫不是昨日看中了哪个孩子。
邵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妈妈,可听说过一个姓杜,闺名叫洛梅的女娃娃?”
“杜洛梅?”
陈妈妈眯眼思忖一阵,歉然地摇摇头,又赶紧殷勤地补充道,“官人是要寻此人?要不,奴家帮你,在南京的同行姐妹里,打探打探?”
邵清来应天府之前,与姚欢琢磨杜瓯茶的来历时,姚欢与他道,根据牢中的杜七所言,瓯茶被卖到应天府前,根本就不识字,那么,如果瓯茶只是被卖去游船上做个打杂的小丫头,她怎会在入端王府时,就写得一手像样的字?
况且,“救命恩人”四个字,应是用来形容助人脱离更为艰险或不堪的处境。
对于一个七八岁就被卖身的漂亮女孩儿,什么样的地方,会令她打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底子,又意味着悲戚的人生呢?
在这个时代,多半就是妓院了。
第381章 她的渊源(下)
陈妈妈在风月场子里摸爬滚打十来年,人情练达,又因昨日与邵清一场交道打下来,觉得这位外乡恩客,举手投足颇有规矩,且是晁司业引荐而来,便放下了戒备之心。
她一面真诚地许诺,明日就亲自去宋州城内打听,一面热切地邀请邵官人今日,再照顾照顾场子,听几首新曲、品几道好茶。
欲取之,先予之,邵清也不推辞,径去昨日茶阁子中坐了。
片刻间,陈妈妈领人进来,除了昨日两个弹琴唱歌的女孩儿,点茶的却是一位与姚欢差不多年纪的大娘子,姿容中等,神态和静。
陈妈妈带着怀璧献宝的笑意,向邵清介绍:“这是在我宋州城内有‘茶绝’之称的魏娘子,本月教我好容易请来,于小处住得一阵,指点孩子们打茶百戏。今日就让魏娘子,给官人露几手。”
魏娘子上前,欠身行礼道:“请官人指点。”
屋中于是又和昨夜那样,琴歌相和,茶气飘渺,其间,陪坐一侧的陈妈妈,也懂得捏着分寸劲儿,见缝插针地向邵清问几句杜姓姑娘的情形,脸色正肃地记下,显示自己定会去认真打探的负责态度。
曲终茶尽,邵清结账告辞,那魏娘子却主动起身道:“奴家替陈妈妈,送送官人吧?”
陈妈妈一愣,心道这魏娘子素来冷傲,就算南京留守司的几个紫袍官儿,她亦不爱攀附,并非一请就去的,今日可真难得,想来毕竟年龄大了、存下几分从人的心思,遇到机会,总要试试。
魏娘子执教兢兢业业,对得起陈妈妈付的学费,陈妈妈便也乐得成人之美,推波助澜道:“邵官人,小处离北门的兰湖不过百步,现下才过戌时,今又是十六,正好由魏娘子陪着官人,去赏一赏我们宋州的胜景——兰湖映月。”
邵清方才,接过魏娘子的茶盏时,见到里头的“茶百戏”是一树梅花,就探寻地看了魏娘子一眼,对方的目光,亦是意味深长。
此际听魏娘子请缨相送,邵清忙拱手:“有劳娘子了。”
出得茶院,行得数步,邵清看了看四周,侧身问魏娘子:“娘子,认识杜洛梅?”
魏娘子不兜圈子,点头道:“五年前,也是在烟花柳巷的馆阁里,我教过一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儿,不知与官人要找的,是否同一人。因那馆阁的主事妈妈,与陈妈妈有过节,陈妈妈应打听不到那一处。我与那孩子师生缘分不算多深,但今早耳闻,今晚目睹,觉着官人是个和气心善的,故而寻个由头出来,说与官人听听。”
邵清欣喜道:“愿闻其详。”
二人边走边谈,邵清没听多久,面上仍掩饰着,心中将前因后果一对照,却是悚然大骇。
魏娘子将所记得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说完,才转了宽慰的语气,向邵清道:“年纪样貌、擅于茶事,都对得上,‘洛梅’这个名字也不算太常见,奴家这徒儿,想来应是官人所打听的孩子。官人莫虑,那位对小洛梅有情的公子,和出钱赎身的妇人,都是地道的东京口音,出手又那般阔绰的,还有那两个姓氏,官人既然也是富贵身份,想来,去各坊户吏处查一查,不难找到这位故人之女。”
邵清抑制住澎湃的震惊之情,向魏娘子道谢。……
三日后。
船行一昼夜,邵清回到开封时,恰是朝暾初升之际。
他在东水门码头一上岸,便直奔抚顺坊家中。
姚欢正坐在院里的,一面欣赏挂着晨露、浅粉淡红的蔷薇花,一面啃着刚出笼的小龙虾馅儿馒头,再品几口浸了十几个时辰的冷萃咖啡,悠然惬意。
白昼忙碌的序幕拉开前,先给自己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餐,是必要的。
邵清进门,看到这样的情景,凝重的面色,先和缓了三分。
短暂的瞬间里,邵清喟叹,那些女子,为何就不能学姚欢这样,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头,都像个人一样好好过日子呢?
姚欢与邵清四目相对,已在第一时间看出,邵清这趟应天府,没白跑。
但她没有急切地要知道答案,而是接过丈夫背上的包袱,去廊下木桶里绞了帕子,让他擦汗,又沥出一盅冷萃咖啡,递给他。
“喝点儿,吃点儿,慢慢说。”
姚欢掰开一个小龙虾馒头,散着热气。
邵清喝掉半杯冷萃,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凉爽下来,开口道:“我们没有猜错,瓯茶当年,是被人牙子卖去娼门。我此回运道好,遇到了瓯茶从前的女师傅,姓魏。
魏娘子与我说,那一年,她带瓯茶侍奉客人,有个十七八岁、眉心有颗痣的清俊男子到访,连续几日都让她们师徒点茶。男子走后数月,来了个自称姓吕的美貌妇人,要为瓯茶赎身。妈妈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那妇人也没还价,只是看起来十分冷硬,似乎觉得来娼门办事,颇为丢脸。
魏娘子喜欢瓯茶这个小徒儿,就请那妇人等一等,自己回宅取茶经与茶具来送给徒儿带走,那妇人却是颇不耐烦,言语间露了刻薄,嘟嘟囔囔,这样的小娘子,自家隔壁的孤幼院里分明可以白捡,何必劳动张夫人破费百贯。魏娘子带着东西赶到码头,看到数月前那年轻男子,接了妇人和瓯茶上船。”
邵清越往后说,姚欢瞳仁里的惊异越鲜明。
梁师成虽是阉人,但五官英朗,眉上正有一颗痣,魏娘子见到的男子,应该就是他。
但真正令姚欢骇然的讯息是,与梁师成一道接走瓯茶的妇人,姓吕,且自称住在孤幼院隔壁。
邵清看着妻子道:“是的,魏娘子告诉我这些时,我就想起福庆公主、苏公和你,险些遭遇的那场大难。那个美貌妇人,多半,就是吕五娘。”
姚欢双眉紧拧,神思凝重道:“那么,张夫人又是谁……”
邵清步步推演:“梁师成自小入宫,服侍端王前在内廷书艺局当差,很难结识攀附朝臣,这张夫人,应不是臣子的女眷。并非外命妇,却又能得夫人称号的,只有内廷高阶女官。你在内廷住过,被称为夫人又姓张的,有几位?”
姚欢的眼前,倏地出现五年前在驸马王诜的西园做宴席的场景。
她向邵清道:“是张尚仪。”
第382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上)
继而,姚欢脑中,冒出了许多问号。
吕五娘原来与张尚仪过从甚密?
那年冬至,地下“听瓮”的那一头,被吕五娘尊称称为“夫人”的宫中内官,难道就是张尚仪?
她为何要加害孟皇后母女?为了给刘贵妃谋得后位吗?
可梁师成,又是端王的亲信……
姚欢疑惑地向邵清道:“若真的是张尚仪,她让瓯茶将我们艺徒坊的女娃娃送给朝臣淫乐,莫非是为了令端王名声扫地、不再与小皇子争储吗?而瓯茶,感念端王对她的厚待和你我二人助她养父免于被冤杀,却又狠不下心忤逆、乃至告发张氏,干脆用自尽来一了百了?”
邵清盯着墙上蔷薇的重重花瓣,想了想,摇头道:“然而,景僧告诉我们,瓯茶奉命构陷的乃是妇人,应该指的是你。你虽从端王处募集钱财开了艺徒坊,我却是跟随简王的。
所以,另一个可能是,张尚仪和梁师成让瓯茶告发你,说是你指使她污损端王办学的善举,只为给简王除掉劲敌。张氏构陷你,其实是为了构陷了简王。
这一年来,简王偶尔向我流露过,张氏在内廷云谲自喜、好弄权术的本事,向太后一直很看中,而向太后与朱太妃不睦,她心里的储君人选,应该是与朱太妃没有血脉牵扯的端王。
只不知,张氏若真的做这些阴诡嫁祸之举,是向太后授意呢,还是与旁的臣子共谋。若是勾连外臣,那么,站在端王这边的外臣,无非是曾、蔡两家。”
姚欢听着,只觉十分厌烦。
这种狗血的宫斗剧情,她就像上辈子陪领导打牌、要算牌一样,既然发自内心地嫌恶,实在不怎么擅长。
但既然被暗处的人算计到自己头上,后头或许仍有危险,姚欢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她将后世所记载的元符末年储位之争,以及赵佶继位后最大的获益者,回忆一番,带着沉吟的口气与邵清道:“我不是盲信曾布,更不是对曾纬还念旧,只是,当年吕五娘的案子,他父子二人,实在不像有所插手的。后来,曾纬为了仕途腾达地快些,与他父亲反目,投到蔡京门下,做了蔡京女婿,你又说他在内廷似乎与张氏关系不太寻常。官家的身子每况愈下,我倒觉得,如今张氏、曾纬与蔡攸,或许是一个阵营,都想做端王的从龙之人,给自己谋下好前程。”
夫妇二人正要继续琢磨琢磨,却听院门被叩响。
邵清去打开门,一个乌纱立冠、秋香色袍子的内侍,恭敬中难掩迫切道:“有劳邵提举进宫,去瞧瞧小殿下的情形。”
这内侍,正是从前在宫中跟着姚欢学过咖啡豆烘焙的郑阿圆。
姚欢见是相熟的中贵人,直接问道:“皇子殿下,有恙?厉害么?怎地不请御药院的国医诊治?”
郑阿圆站在门槛处左右瞧了瞧,叹口气,往院中天井跨了几步,低声与夫妇二人道:“外头先瞒着,宫里可是急煞了。小殿下一直体健如牛犊子,月初忽然喊眼睛疼,接着就说鼻子不太通气儿,再开始拉稀,这几日手脚溃烂。董太医和其他御药官们,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官家今早口谕,请邵提举进宫。
姚欢心中一凛。
是了,如今这年份,若按着历史发展,赵煦的独生子,应会遭遇夭折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