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37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曾布斜睨着李相,揶揄道:“我们大宋?你改口挺快啊,怎么,辽国亏待过你?”

  李相一脸大义凛然:“非我族类,永难相容!辽国给我庐舍稻粱,那又如何,我身上流着的,永远是汉人的血,国家民族大义面前,小的绝不会含糊!大宋与北辽,百年冤仇,不共戴天,小的身在虏地,从未忘记自己是汉人,时时发愿,还我河山,日日起誓……”

  “行了,不必说这些。”

  曾布打断他。

  帝国宰执的时间,是很珍贵的,没空听这些口号。

  曾布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问李相:“你估摸着,那个萧林牙,送他儿子南来,所图何事?”

  李相胸有成竹道:“枢相,我们做买卖的,本州本县缺什么,就去外头找什么。小的想来,军国大事,亦是差不多的道理。北蛮子心粗手笨,做不出精巧的玩意儿。当年澶渊城下,契丹悍将萧挞凛被我大宋的床子弩一箭穿胸,辽人从此,对我宋人的弩机又怕又馋。那萧林牙,乃南院节度使耶律淳的亲信,管着幽云十六州的守军,萧家在燕京城,还有个铁木作坊。小的琢磨,他多半,是让儿子来窃取我大宋军械的营造法式。”

  曾布听完,思忖片刻,和颜悦色地对李相道:“李君是归义之人,一路风尘,辛苦了,与娘子先在我曾府住着,后头少不得要用你。本相领着大宋枢密院,职责所在,容不得谍奸篡国之行。”

  “是,枢相,小的不惧与那细作对质!”

  李相带着终于做成一单大买卖的狂喜,屁颠颠跟着曾府的小厮出门,驾着马车,去客栈接婆娘。

  曾布屏退屋中仆婢,对曾纬道:“当年,为父和你岳家不睦,利用环庆军旧案,收拾邓洵武、杀鸡儆猴,邵清也出过几分力。现在,这个人是你和蔡攸的了,你们商量着处置吧,算是为父,与蔡家,表一表诚意。”

  曾纬一脸肃然道:“父亲,儿子看此人,就如看到沟渠中的污水,十分厌恶。但如今局势,此人的底细,很可做做文章,不能简单地当个细作,报与官家处置了。“曾布抬了抬眼皮:“你有何计议?”

  曾纬言简意赅地,将想法说了,曾布欣然,满意道:“四郎,你行事比过去稳妥了,并未因他夺你所爱,就冲动行事、浪费一次良机。好,你去安排吧,殿前司给你调几个精卒来,枢密院还是能办到的。”

  ……

  区区数日,炎暑就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了。

  便是午未之交,空气中也能嗅到一丝秋爽微凉的意思。

  邵清已从吏部领到了前往惠州官药局的调令,与太府寺的其他成员交接后,不必再去上值。

  今日一早,他就去市肆,提回几个小小的扁筐。

  这些比鱼篓子宽而浅,更像蒸屉那样有围边的竹筐,是邵清和姚欢,特地找竹器铺子定制的。

  环绕透气,浅存积水,叠起来扎好后,每一层也不会令虾苗堆积。南下走漕运,沿途换水更是方便。

  此刻的院中,夫妇二人不怕麻烦,正将池中的所有虾苗,都捞出来,铺散到扁筐中,验证够不够装、怎么扎绳才牢固。

  正忙碌间,磁州铁坊的伙计找上门来。

  “邵官人,今岁平底铁锅的备货,我们东家还要劳烦官人去商量。”

  邵清将一些小龙虾又倒回池子,和声问伙计:“怎么了?”

  伙计满面堆笑,口吻却是又卑微又无奈:“磁州那边,今岁采出的矿,也不知为何,打制极难,锻造成的器物,能用的,少了一半。好矿几家抢,这个……货价,也得变。真是很对不住官人和娘子,但我们东家,也没法,故而,请邵官人去议一议,看看,能不能体恤体恤……”

  邵清还在转着眼珠、试图理解伙计的言下之意,姚欢已然明白了。

  这是,原材料涨价,成品的价格也要涨,估计来喊他们这样的订货商,修改合同去的。

  姚欢觉得没必要避讳着伙计,认真地给邵清交底:“做买卖不容易,你去商量着改契纸吧,变货价,或者减些数量,都行,我在家收拾行李。”

  邵清点头,笑道:“手印是我摁的,你去也没用。”

  他进屋换了身衣裳,出门前对姚欢道:“晚膳不必生火做了,我回来时从市肆里买。”

  姚欢兴致盎然地点菜:“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配一罐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一碗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邵清默念一遍,道声“好”与伙计踏出院去。……

  磁州铁坊中,掌柜的迎到邵清,须臾间已像只讨食的小猧子般,作了好几回揖。

  少东家翟五郎也从内院疾步出来,一面让掌柜的去煎茶,一面引邵清坐了,开始叹苦经。

  邵清心平气和地让翟五郎先莫唠叨解释,拿过自己先头签下的契纸看一回,划过桌上的算盘,拨打一番,给出改立契约的方案,询问对方的意见。

  见翟五郎几乎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邵清怔了怔。

  “五郎不再验算验算,核一核价?”

  翟五郎面色微变,霎时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爽快了些,忙挤出由衷感念之色道:“哎,行商之人,信诺立身,此番明明白纸黑字地定明价码,不得不与官人商量着改一改,小弟真是愧不可当。官人肯改契,小弟已然万分感激,哪还有脸再与官人讨价还价。”

  一旁的掌柜眼珠急转,亦过来叙话:“是哪,邵官人,但凡有官人开了这个头,吾等与旁的买家,就好商量些,邵官人真是心善量宽。”

  邵清拱拱手:“那就依着此价,有劳掌柜的再誊写一份新契。”

  “即刻,即刻就写,不能耽误官人哩。”

  掌柜去到案几后,提笔疾书,邵清还未将一盏茶饮尽,那头就停笔了。

  翟五郎过去,似乎终于想着要认真些,审看仔细后,才拿起新契,来到邵清跟前。

  “请邵官人过目。”

  邵清放下茶盏,刚刚接过契纸,却听门外喧嚣呼喝声乍起。

  翟五郎噌地跳起来,奔到门边,高叫道:“辽人探子欺我误我!抓探子哪!”

  邵清震惊愕然地看到,哗啦啦涌进来五六个禁军,兵卒中央,则是曾纬与另一名绯袍官员,皱眉瞪眼、目光森然。

  “枢密院北面房钱副承旨,亲临市肆,捉拿辽国细作邵清。”

  曾纬回身,对着外头,亮开了他那副宏悦迷人的男性嗓音,字正腔圆地宣布道。

  “朝廷抓探子了!”

  “啊?什么?”

  “抓辽国探子,快去看,好看呐!”

  门外,铁坊对着的大街,直如一锅挪上柴灶的汤水,须臾间沸腾起来。

  门里头,翟五郎则依着曾纬事先的交待,噗通一声跪到钱副承旨跟前,指着邵清言之凿凿:“他们这些辽人,以我磁州老家族中百来口性命威胁,逼我交出熔炼铁器的精粉配方,好将我大宋贩往辽国的铁器,都回炉重造成兵戈。这个姓邵的探子,还命我去联络给朝廷军器监当差的同乡,寻机窃取各种弩机的法式图。”

  翟五郎这番话,将将开头之际,曾纬已窜到邵清面前,一把扯过他手中拿着的契纸,作势细读。

  待翟五郎的“控诉”告一段落,曾纬脑门上仿佛已写好“兹事体大”四个字。

  他郑重地将手中的纸笺,交给钱副承旨:“承旨请过目,上头写着回炉锻铁的法式。”

  枢密院下设十二房,北面房所领之职,与辽宋边境的军务国防有关。

  钱副承旨今日突然接到曾布的委派,又由既是曾布的儿子、又是官家近臣的曾纬带路,来抓探子,又在路上听曾纬提及,探子可能是简王这一年依仗重用的邵提举,老于宦场的钱副承旨,心头对于这桩案子,多少已有更为深刻的猜想。

  果然,很快,他身后,又有个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男子,拨开越围越多的百姓,却也不进门,只在门口站定了,仿佛一个拿着号角的伟大战士。

  这个战士,面带一位爱国者成色十足的悲愤之情,面向许多伸长了头颈的京城士庶,朗声道:“在下李相,乃幽云故地的汉人遗民,熟知辽国南都燕京的情形。诸位父老乡亲,屋中那化名邵清的,乃辽国皇族萧氏的男丁,阴潜于大宋都城,窃取军情之外,还替北虏勾连简王,图谋废立!”

  屋中,已被禁军压在地上反绑住双手的邵清,听到这些话后,于短暂的瞬间,陷于意识空白之中。

  但这样的空白,又不是纯粹的。

  曾纬的官靴踏上他的面颊时,邵清的耳边,好像仍是出门前姚欢的声音——“我想吃南乳熝鸭肫鸭脖,金花煎炙葱油脆饼,莲子杂鱼肚儿羹……嗯,还要冰雪杏皮绿豆圆子。”

第390章 叶柔你们快走

  赵佶喜欢在临近黄昏时欣赏《双喜图》那是前朝的皇家画师崔白的名作。孟皇后还没有幽居瑶华宫时,在内廷翰林院见到束之高阁的《双喜图》劝自己并不钟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将画赏赐给弟弟赵佶品鉴钻研。

  “双喜”指画上的两只喜鹊,但画中更令赵佶痴迷的,是一只野兔。

  “正道,你看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应是以毫尖簇点的笔法,层层铺染。这样的笔法,映于斜阳中,看起来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张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岁的赵佶,一身宽大的湖绫道袍,背袖俯身,凑在悬于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轴画前,笑吟吟地与梁师成探讨。

  主仆二人正说到兴起处,王府管事带着曾纬,进到院中来。

  半个时辰前,曾纬已和钱副承旨,将邵清押往西水门外,关进了汴河南岸金梁桥附近的同文馆。

  同文馆本是宋神宗熙宁年间所建,建成之初用于接待外国使节。后来,礼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处的房舍,要么用于锁院科考,要么用于审讯关涉谋逆通敌等大罪的要犯。

  赵佶听曾纬将今日这桩“大快人心事”说了,目光惊悸,一时无法相信。

  曾纬带着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与大王颇有交谊的民间布衣,钱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拦下来了,说还是得先来问问端王。”

  赵佶皱着眉,目光落回《双喜图》上枯枝间的一对喜鹊,没有立刻发话。

  一旁的梁师成抱过木匣,躬身道:“大王与曾舍人议事,仆先将画收进书阁里吧?”

  赵佶摆摆手,让他去。

  梁师成绕到耳廊后,将画匣交给书阁里的婢女,转身就发足疾行,穿过亭台池沼,几息间就跑到端王府后院的马场边。

  “高咨议,你快去抚顺坊的邵宅,给姚氏报讯!”

  梁师成一把拉过正在相马的高俅,三言两语说了邵清被抓的事。

  高俅面色骤变的震惊里,很快又泛上警惕。

  他盯着梁师成,豪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道:“守道,你为何要舍给姚氏这么个恩情?”

  梁师成看看天,落下目光,直面回应高俅:“她待瓯茶不薄,我今日做了此事,也算对天上的瓯茶,有个交待。高咨议,我知晓你和姚氏交情不错。嗯,我不算囫囵的男人,但还不至于借着瓯茶的名义,试探你。”

  又叹口气道:“也不算恩情,传个讯而已,她或者逃,或者去朝中寻人相救,都与吾等无关。”

  高俅点点头,回身选了匹马,翻身上去。

  梁师成冲高俅拱拱手,转身往前院回转。

  他听到马蹄声渐远。

  一个小婢子端着全套茶具,从前头花圃边经过,俏丽婀娜的身影,好像蝴蝶一样轻盈。

  就如五年前的瓯茶。

  梁师成想起杜瓯茶那句“我们走吧”此刻,他宁可,杜瓯茶也被邵氏夫妇招罗成心腹,哪怕做一名细作,或者去了北地,至少,还活着。……

  与抚顺坊隔了一条街的深巷民宅里,叶柔在收拾衣箱。

  油灯下,丈夫杨禹,一脸满足和悦,带着三个娃娃,或者读书练字,或者把玩竹木机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已经快十岁的长子杨小山,工整地写下杜甫的诗句,一旁的妹妹冬梨儿认真看了,抬头问杨禹:“爹爹,我们跟着邵先生他们去惠州,是不是以后中秋时,也可以说一句,月是故乡明?”

  杨禹笑笑,摸摸女儿的头:“这个唐朝人杜甫,因与亲人在战乱中分离,彼此不通音讯,所以他写下这首《月夜忆舍弟》故乡的月亮,不过是他的一个念想。我们不同,爹和娘,是与你们在一道的,惠州的月亮,和开封的月亮,不会有什么分别。”

  叶柔叠好衣衫,过来拨了拨灯芯子,亦和声对继女道:“嗯,听姚娘子说,在惠州西湖边看月亮,反倒比在汴河虹桥上看起来,那月儿,更大更亮,像御街上元节扎的银纱灯一般。”

  她话音刚落,宅门就被咚咚地敲响。

  “这个时辰了,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