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3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他稍稍往前迈了一步,低声地补充:“其实,我也想捕你进去,但端王,其心之仁、其义之真,格局气度,远在我之上,他叮嘱我,先莫为难你。那就留你在外头吧,待官家发话,是将你作共犯逮了,还是没为官奴婢,再说。枢密院还能看看,你会不会联络其他的辽国探子设法营救。办案子就得这般考虑,对不对?”

  他正说得酣畅得意,不远处的汴河,金梁桥上,忽地驰来几匹快马。

  文官出身、在西北领军打了多年西夏人的章楶,来到同文馆门口,勒缰下马。

  曾纬拎着袖子,来到马前打招呼:“章经略。”

  章楶未多与他寒暄,只将目光投向姚欢道:“邵家大娘子,你也在?”

  姚欢俯身行礼:“章公,民妇想见一见夫君。”

  章楶转向曾纬道:“怎么,不允?”

  曾纬拱手解释:“恐他二人,勾连串供。”

  章楶点头:“哦,如此。曾舍人,老夫今日来,正要留一份口供给你,说一说这邵清当年在西北边关做军中医正时的情形。否则,老夫若来迟几步,只怕朝中有人要做文章,去官家跟前捏鼻子搓眼地说三到四,将老夫说成是探子的同伙,亦不稀奇。这么着吧,让邵家娘子,随老夫进去,在老夫眼皮底下,和她夫君说几句话,可成?”

  曾纬逊着嗓子打哈哈:“哎,章公的‘口供’二字,不敢当,不敢当。只是,闲杂人等,实在不好进同文馆。”

  章楶眯起眼睛,睨着曾纬:“曾舍人,你还年轻着,凡事留个余地,莫太削刻了。你们在京城揪出细作,可喜可贺,朝廷怎么处置,老夫听官家的。但里头那人,从前在老夫所领的环庆军中,勤勉行医,救人不少,连老夫的牙将中了毒箭,一条命也是他从阎王那里夺回来的。夫妻之间有所挂念,本为人伦常情,一个小娘子看她夫君一眼,京城的城墙塌不下来。今日,请你曾舍人,给老夫三分薄面。”

  章楶如今,仍是泾原路主帅,今岁初,还因在宋夏战役中又建奇功,得了官家赵煦在紫宸殿嘉奖、授予荣衔。

  曾纬听父亲曾布提醒过,在特别重视对夏胜绩的官家心中,章楶很受抬爱,你哪怕得罪他的堂弟、身为首相的章惇,也好过直接与章楶起冲突。

  思及此,曾纬遂作出爽快之色,笑道:“章公的吩咐,晚辈岂能不遵。”

  章楶扭头对姚欢道:“随老夫进去吧。”

  同文馆的囚禁之所,由客舍改建,与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狱,大相径庭。

  几乎可用“美雅”二字来形容。

  庭院中,遍植梧桐,墙角廊下,木芙蓉正迎来花期。

  又因这同文馆从前主要接待高丽使者,而高丽人特别崇拜盛唐,故而院中的地面,被京城的能工巧匠们,用鹅卵石拼接出牡丹、卷草、七宝莲花座等精致的图案。

  曾纬背着袖子站在月洞门口,看两个禁军领姚欢往囚室走去。

  一旁的章楶揶揄道:“我老了,见不得离散悲怨的情形。舍人倒是心硬,还于此处观瞻?”

  曾纬嘴角一抿,谦虚道:“章公教训得是,晚辈这就引章公去前厅,听章公叙一叙里头那探子,当初赴边疆从军行医时,都去过那些军堡,见过何种武备。”

  章楶心中冷笑,越发相信,此案诚如昨日连夜知会自己的堂弟章惇所判断,就是曾家要借邵清拖简王下水,什么两口子串不串供、事实究竟如何,彼等根本不关心。……

  邵清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去咬碗里的馒头,忽听屋外动静,忙坐直身子,平衡须臾,努力站起。

  辨清那个由远几近的美好身影时,邵清忙将手缩进袍袖里,拖着铁链,挪到窗边,对着扑过来的妻子,急切问道:“他们是抓了你?”

  姚欢摇头:“没有抓我,我在门口遇到章经略,他发了话,我才能进来看你。”

  说着,姚欢踮起脚,往邵清全身瞧。

  邵清立刻安慰她:“无事,没有受刑。”

  姚欢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但同时掂量着手势和力道的分寸,不敢捏到他的胳膊。

  窗口是顺光,姚欢分明一眼看到,邵清的浅色袍袖上,是深色的血迹。

  “让我看你的手。”

  邵清知她不好蒙,只得任她隔着铁条,慢慢地卷起袖子。

  手掌皮开肉绽,五指耷拉,像是断了,指根和手背,青肿不堪。

  姚欢心疼,气促地问道:“为何对你的手用刑?”

  邵清目光平静,没有告诉她答案。

  这不是公家逼供的套路用刑,而是来自曾纬的发泄。

  昨日夜间,曾纬并没有审他,只是进来,狠狠地踩他的双手,一边踩一边淡然地讥讽:“邵清,你用这双爪子,搂她、摸她,让她很快活吧?”

  邵清想,如此丑恶至极的语言,何必作为答案转述,污了心爱女子的耳朵。

  邵清只柔声对姚欢道:“莫急,你看到窗下的木芙蓉了吗?采几朵给我。”

  姚欢低头,才看到裙腰和墙壁之间,粉白玫红的花儿开得蓬勃。

  她将盛开的七八朵匆匆扯下。

  邵清道:“你一朵、一朵地塞到我嘴里,我嚼了,吐进水碗中,匀成药汁,可以消肿化瘀。”

  姚欢照做,又见囚室中徒然四壁、没有任何家具,只墙角一个供便溺的木桶,水碗饭盆就放在地上。

  邵清却很耐心,每朵花都细细嚼了,然后回身跪下,像猫狗舔食一般,往水碗里吐出芙蓉花,终于将这临时取材的伤药制完时,才将双掌伸进碗里转动,浸敷花泥。

  姚欢辛酸难忍,哭起来。

  邵清起身走过来,笑着看她,说道:“就是皮外伤,不是什么不好治的,也不太疼。”

  他待姚欢止住抽泣,三言两语地把自己身陷囹圄的过程说了。

第393章 乌合之众

  “高俅一来报讯,我就去寻叶柔他们,让他们跑,但简王府的邓铎和章惇的人,来得也很快。”

  姚欢一面说,一面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肚,轻轻地帮邵清涂匀木芙蓉汁。

  邵清听出她语调中的疚意与黯然,喟叹一声道:“简王已有争储之意,怎会不怕被我连累?我昨夜也在想,我们是不是,从雄州回到京城时,就该向官家坦言我的过往。”

  姚欢摇头:“你莫自责。当时连苏公都反对这样做,既已与那边了断、从此不过是做一个循着良心过日子的普通宋人,再去与官家和盘托出,岂非给官家出难题?官家要不要去质问辽国此事?你养父是为耶律淳私下运作此事,耶律乙辛的残余,本就盼着耶律淳被辽帝寻岔子,你养父难道不会被当作牺牲品?谁能未卜先知地想到,会被宵小算计呢?错不在你,而在那些醉心权术之人,为达目的已不择手段。”

  姚欢仔细地将邵青双掌青肿淤紫处都检视了,正想再问他,是不是要寻木片,如夹板一样将断指固定复位,章楶和曾纬,又转回来,进了院子,来到囚室外。

  “章公,对不住。”

  邵清艰难地抬起手腕,想向章楶行礼。

  章楶已过古稀,算得戎马倥偬,对西夏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不知审了多少细作,平生头一回,对个异族男子由衷怜悯。

  他瞥了眼邵清的手,对曾纬道:“同文馆,自从上回你和你岳父共审宣仁太后欲谋废立案后,就设了刑具了?”

  曾纬今日,实没想到章楶章老帅,一大早就这么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雷霆万钧地杀到同文馆来。他琢磨琢磨,明白应是昨日枢密院有人去章惇那里通风报信。

  他内心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先折磨邵清出一回私怨,现下只得强撑气势,作出秉公办事的模样,对章楶道:“章公,此人奸恶黠猾,审案时,不能以国朝对文士的法子待之,须……”

  章楶打断他:“曾舍人,有一事方才忘了说与你知,兵部的梁判事,也立了功,将此人一位姓叶的同伴抓了,关在兵部那头的牢里,那边可不兴这么用刑。今日官家听奏后,他们只怕都是要被带去见官家的。官家痛失爱子不久,心软得很,老夫提醒你,将人送过去时若挂着彩,不妥。”

  曾纬一惊,听懂了章楶在威胁他什么。

  是自己初战告捷太欢喜,也太大意,压根忘了邵清从前的私塾里,确实有个看起来颇精明的婢女。自己没去一道逮了,顿失一城,给简王那边得了个打消官家疑虑的好机会。

  章楶瞧着曾纬眼神有变,心中感慨,你父亲于国务政事上,确实有过人之处,令老夫我也时常佩服,但他又痴迷权谲那一套,难怪家风或歪,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们曾家,哭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章楶遂又冲月洞门外招手,今日随他来的牙卒,快步近前。

  “你,在环庆时,跟邵郎中学过包扎伤处和接骨吧?去,今日徒弟伺候师傅,将你师傅的手,治一治。”

  得了老帅的命令,牙卒麻利地掏出一细卷桑皮,给邵清包了手指,再寻了地上的树棍儿,撑住骨头,用帛带扎牢。

  曾纬看得怒火中烧,老东西这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的作派,忒肆无忌惮。

  但对方是章楶,他曾纬还能当场翻脸么?

  姚欢与邵清,忙向章楶连声道谢,章楶摆手,对邵清淡淡道:“真的赖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你向我大宋,如实陈情即可。”

  ……

  姚欢跟着章楶出来,想问问章楶,可知晓一夜之后的朝堂讯息,章楶却恢复了刚严冷肃的模样,不与她多言,上马走了。

  姚欢举目四望,只觉得已然繁忙喧嚣起来的汴河两岸,车水马龙的情形,都好像有了重影,且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寻了几步外的浆水摊子,问有没有胡豆饮子,想喝一杯提提精神,好有劲头先去竹林街看看邵清同父异母的宋人妹妹,小玥儿,再去那磁州铁艺坊探一探。

  摊主殷勤地应了几声“有”用陶杯盛了,撒几粒新鲜的早秋桂花,递给姚欢。

  姚欢一面喝,一面打量同文馆周遭。

  早上只想着快些进去见到邵清,不及多看。

  此刻她才发现,同文馆大门两侧到长溜儿的围墙下,每隔十来步,就有一座造型极为精美的石器。

  姚欢问摊主:“那个,是什么?”

  摊主瞅一眼,答道:“娘子,那是夜间点灯用的。你瞧见莲花座上的缠枝纹镂空石球没?像不像城里有钱人家用的熏香炉?”

  姚欢点头:“像。”

  摊主笑道:“对咯,这石球,到了晚上,就点上松脂,像灯笼一般,但配上莲座,瞧着特别雅致。高丽人喜欢唐时的莲花座,又爱煞我大宋的熏香炉,所以同文馆的石灯,也凿成这般。”

  姚欢拧眉,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座石灯。

  上辈子在现代,游览开封城、造访古迹的画面,缓慢但颇为清晰地,浮现眼前。

  像,太像了,应该就是这个石器。

  她抬起手,挡住石灯的上半部分,更确定了自己的记忆,没有错。

  她转过头,问摊主:“老丈,附近可有官井?”

  摊主努努嘴:“那边,食肆后头,就有。”

  姚欢放下咖啡陶杯,行了不过二三十步,就见到了一处官井,八角宽沿。

  井边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开封百姓在打水,姚欢一眼就看到,井边的石砖,有几块竟是浮雕出螭首的图案。

  果然是这里!

  姚欢记住了。

  她在本坊的车行找了骡车,往东华门外的竹林街饭铺赶去。

  到了坊口,姚欢刚付完车资下来,掠过她身边的另一辆马车却停了。

  李师师从车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将姚欢拽上自己的马车。

  “莫进坊了,我们的小楼已经被砸了。”

  李师师将姚欢摁在马车内的锦垫上,言辞简练地说道,一面将车帘又拉上。

  姚欢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车厢后,看到车中坐着不少人。

  王犁刀的老婆胭脂,紧紧搂着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