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那歌姬翠袖接下词笺,细细一瞧,脸上蓦地现了赧色。
不过到底是顶级工团女歌手,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又抚着琵琶低吟浅唱起来。
这回的词牌是碧牡丹。
“翠袖疏纨扇。凉叶催归雁。一夜西风,几处伤高怀远。细菊枝头,开嫩香还遍。月痕依旧庭院。事何限。恨望秋意晚。离人鬓华将换。静忆天涯,路比此情犹短。试约鸾笺,传素期良愿。南云应有新雁。”
词的开头就嵌了翠袖的名字,难怪她神情会有羞怯之意。
宋词都唱得很慢,容易听清楚每个字。
姚欢连懂带蒙,也明白了一大半都是些啥字,不由暗道,和先头小姑娘李清照清新的咏物歌比,晏几道这词,一听就是出自老司机之手的撩情之作呐。
这老先生,莫不是想问驸马爷讨得那个叫翠袖的歌姬去?
王诜是翠袖的主人,不好说什么,宾客中资格最老的黄庭坚遂开口笑道:“宴公,你这词,句不对题呐。词牌是碧牡丹,词中一句细菊枝头有香气,就算是以花为题了?”
晏几道辩解道:“李校书的千金今日桂花词一出,吾等老朽再写不出佳句喽。正值夏去秋来,这悲秋怀远、一寄相思之作,岂不也应景?来,谁再来写一首,莫闲了翠袖的好嗓子?”
席间众人,虽然都会吟诗作词,但老一辈饮了酒吃了肉,难免犯困疲沓,小一辈的,其实个个都有些厌烦晏几道的倚老卖老,故而谁都没有马上去接话。
晏几道此刻,也是醉意渐浓。
喝醉了的男人,如果不去老老实实地睡觉,就会特别爱掼派头。
只听晏几道咕哝一句“噫,怎地无人再搭理老夫”
忽地指着姚欢道:“嗳,那位特别会烤肉的小娘子,你来写个词。”
姚欢一惊,脱口而出:“晏公恕罪,俺没读过几日私塾,于诗词之事一窍不通。”
“嗬嗬,长得好看的女娃娃最爱诓人,你方才不是还引了唐人孟郊的萱草诗吗?快,写一个,就接着老夫方才那阙碧牡丹,再写一个情人怨遥夜、竞夕起相思。”
晏几道大着舌头的话音未落,众人便听得“砰”地一声。
只见坐在他对面的苏迨,将酒盅放下,起身向他作揖,面色肃然道:“容晚辈替义妹禀告晏公,义妹实已算得出阁,她夫君乃秦凤军军校,捐躯于宋夏洪德城之战,义妹乃为夫君守节之人,若无意去思量艳情小令,也请晏公体谅。”
苏迨此言一出,无论是一旁正愁如何替姚欢解围的沈馥之,还是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的姚欢,皆是大吃一惊。
曾纬更是剑眉紧拧。
苏家二郎,什么时候认姚欢做义妹了?
看不出来,这温水般的书呆子,为了英雄救美,反应倒颇快呐。
第六十一章 今宵多珍重
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在座的一大票人,不论贵胄豪,还是青少年精英,就哪怕是各位小厮婢女吧,也没一个是真傻的,焉能听不出苏迨尽量维持谦和的语气下,是忍都忍不住的愠怒。
小苏学士,本来就因父亲的往事,与晏几道不太对付。
再看他质彬彬又自高格调的气质,估计非常不喜晏几道那几分借酒撒欢儿、拿女子活跃气氛的作派。
何况,沈、姚娘俩,的确可算有恩于苏二郎。
而晏几道,眼角嘴边的欢意也倏地消失了。
他改变了自己从酒宴一开始就保持着的放松姿态,挺直了背脊,盯着苏迨,目光里尽是参研玩味的色彩。
这些后辈,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了呢?
他们真觉得,他晏小山继承了后蜀花间词派的风格,就在品性上也变得风流无度、为老不尊了?
苏迨呀,你的父亲,苏轼大学士,东坡大居士,难道脱下朝服的时候,就只会种萝卜炖猪肉,就没有几分弄词赏色的风流劲儿?
你家那位叫王朝云的小娘,是怎么跟了你父亲的,你苏二郎心里没个数?亏我方才想到你父亲去岁又被远放惠州,还起了三分怜意。你对我的不敬倒是如夏日骤雨般,说来就来。
不过,晏几道虽对苏迨的出言颇为不悦,瞟到姚欢缩肩垂袖地立在那里,又的确有些不忍。
不知者不为过,老夫哪里欺负她了?
晏几道一把年纪,自负眼光老辣,他看这清秀漂亮的小厨娘,跟着她姨母忙前忙后挺大的热乎劲儿,如何瞧得出半分孀妇的哀戚颓怨劲儿?噢,苏二郎这么一说,再细观她那打扮,倒的确是暗沉老气的,不似青春小娘子般鲜艳。
晏几道脸上那些皱纹,总的来讲仍是和气地舒展着的,但他是长辈,对苏迨这般有些当众拂他面子的行为,亦不愿主动放低了姿态。
他干脆就沉酽酽地“喔”了一声,继续盯着苏迨,也不发话,倒要看看这后生如何收场。
姚欢此时已回过些神来。
她暗道,我去,好不容易将喜大普奔的局势坚持到宴会尾声,我们乙方却因为小事把甲方爸爸的贵客得罪了,这次项目前功尽弃不说,以后京城权贵圈儿里的家宴下午茶之类大肥肉订单,我和姨母哪里还接得到哇!
至于这位晏几道晏老前辈,嗨,讲真,他这类人在酒桌上的表现吧,姚欢上一世,和同事们陪大小老板做项目应酬的时候,就没少见。
甭管国企民企还是机关事业单位,在觥筹交错的饭局上,位高权重,或者哪怕位不怎么高、权也不怎么重的中老年男性,一喝酒,就会豪情万丈,浑身闪耀着“我就是C位大咖”的人性光辉。
要么是“最近我读了几本好书,必须和你们说说”要么是“来来来你们都听我分析一下中美关系”要么是“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啊,想想我们当年”要么是“王秘书把我手机拿来,我要给市里的谁谁打个电话”
这么一想,回头看看晏几道,人家格调真的也不算低,就是请女孩子一起写个词,既没说段子也没灌酒。
姚欢想到此处,又看到姨母紧张里透出几分内疚,苏迨肃然里掺着一丝倔强,晏几道好整以暇的面容中隐隐露着寒凉,驸马爷王诜想说什么又似乎还在斟酌,曾纬曾四叔望向自己的目光交织着挂念与无措
咳,多大个事儿啊,不就唱个歌儿嘛。
人家翠袖姑娘,天仙似的工团台柱子,不也大大方方唱两首了。我一个过来做饭的厨娘,还端什么臭架子。
成,各位叔伯兄弟,好歌献给你们!
姚欢于是抬起头来,先向苏迨婉婉道:“多谢苏家二哥,国事在先,家事在后,既已天人永隔,又得亲朋开解安慰、收留照拂,小妹已释怀不少。”
旋即,她又转向晏几道,恭敬道:“晏公,愚妇的确不懂词令之格律意境,硬写,也写不出半个字儿。但方才晏公说到离人怨、相思苦,倒教俺想起在秦州时,听南来商客的妻女唱过一首别离怨的歌子,今日便也学着唱一段,但愿不污了诸公的耳朵。”
苏迨凝眸细观,见姚欢神色平静淡然,倒也未觉得自己替她出头太唐突了些,而是转了宽和的容色,冲姚欢点点头,坐了下来。
晏几道觑着苏迨,心中“嗤”了一声,面上则立刻现了兴致,冲王诜与黄庭坚笑道:“南国的民间歌子,应也是极好的。只是既无词牌名,翠袖亦弹不得,就有劳这位小姚娘子直接唱吧。”
姚欢于是福了个大礼,大大方方向翠袖讨了红牙。
这红牙,姚欢在汴河边叫卖鸡爪时,看街头艺人用过,其实就是两片檀木做的打节奏用的板子。
她清了清嗓子,试打了两下红牙木板,开口唱道:
“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难禁垂头泪涌,此际幸月朦胧。愁绪如何自控,悲哀都一样同。情意如能互通,相分不必相送。抛下愁绪,今宵请君多珍重。何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怀里情人在怨,相爱偏不能容,情人无言地哭,心怎不隐隐痛。”
竟是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
姚欢唱着唱着,就把自己唱出情绪来了。
陈百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今宵多珍重则是陈百强的歌曲里,她最喜欢的一首。
她喜欢陈百强唱歌时的淡淡隐忍、浅浅温柔,喜欢今宵多珍重里欲语还休的歌词意境和极富节奏感的轻盈旋律。
她甚至觉得,在这公元1095年的大宋雅集上,能够不给现代人跌份、稍稍能与顶级宋词匹敌的,林夕方山都不行,只有郑国强填词的这首今宵多珍重。
更关键的,这是一首粤语歌!
偏于一隅的广东,甚少像中原地区那样经历战乱,故而千年后也仍然保留着大量汉唐时的语言与化习俗。后世粤语方言的语音体系,与切韵音系有着工整的对应规律,可以理解为,粤语的面貌,和隋唐时汉语面貌接近。而真宗时期的大宋重修广韵里标准的许多发音,在后世的粤语里都能找到。
姚欢唱第一句“愁看残红乱舞,忆花底初度逢”时,那叫翠袖的歌姬就已经听懂了。
但她于听歌词之外,更在揣摩姚欢唱的旋律。
翠袖喜欢这个在男性权威们面前不卑不亢的小厨娘。而姚欢唱歌时的投入与真挚,更让翠袖想起她那位在城东柳陌花渠间谋生的好友
会唱歌的人,对于旋律的走向总是十分敏感。翠袖听着姚欢这首歌差不多要结尾了,忙抱着琵琶抬了抬身子,指指琵琶弦,示意姚欢,自己可以为她再伴奏一遍。
姚欢会心一笑。
她上辈子,业余可是考到了古筝九级,当然明白,翠袖这样真正精通乐器的人,听一遍就能扒谱,并不稀奇。
今宵多珍重只用1、2、3、5、6写成,没有4和7,更没有半音,就是汉族五声音阶,旋律节奏感又强,最适合琵琶、古筝这些拨弦乐器。翠袖玉腕一抬,丝弦叮铮,一段完全不走样的旋律便响了起来。
姚欢冲她畅然一笑,如遇知己般走到她身边,又开口唱第二遍。
琵琶声声如玉珠落盘,歌喉曼妙如春莺轻啭。
一时之间,在场诸人,都在双姝献上的歌乐中,听入了迷。
楠木案席后,曾纬盯着姚欢,觉得自己头一次,对这梅妒菊羞的、桂花般清甜的小娘子,有了认真的渴望。
而在这酒宴气氛渐渐回归缓和畅然之际,人群背后,王诜家的小婢子胭脂,听到“何日重见,只恐相见亦匆匆”一句时,再也忍不住,赶紧低头,让那涌出眼眶的两滴泪,无声而迅速地,落在泥土上。
第六十二章 跳槽的小内侍
小内侍梁师成,从画阁走出来透口气时,西园雅集的宴席已结束。
他望见溪边长案处,王诜府里的仆妇们忙碌收拾,才忽地感到那种慌慌的饿意从腹中窜上来。
梁师成转身走回阁子里,抓起瓷碟中的碧涧莲蓉米糕,塞进嘴里猛嚼几口咽下,满足地“呵”了两声。
驸马府的点心,真好吃,不知比比宫里的如何。
自净身入宫,我还没吃上过太后或者官家赏的糕点呢。
梁师成落寞地想,又一只手小心地接着米糕屑,踱到案几边,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临摹画作欣赏。
蓦地,一个柔悦中透着威严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梁书记画完了?”
梁师成忙转头,躬身向声音的主人行礼:“张尚仪,小的刚刚画完,实在是饿得狠了,才”
一见张尚仪身边竟还站着遂宁郡王赵佶,赶紧又将脑袋伏得更低些:“郡王,小的,小的是翰林院书艺局梁师成,给郡王行礼,郡王安康。”
尚仪局张氏,锐利的目光顺着自己高挺的鼻梁溜下来,落在梁师成的网纱冠帽上。
“梁书记,你是跟我来临画的,又不是去开封府坐牢,若饿了,这些点心自可随时拿来吃。”
“回张尚仪,小的见到荆浩这风貌雄浑的雪景山水图,就好像见了仙界神物,一临起来,哪里还舍得挪开眼睛,画完了,才,才觉得饿。”
张尚仪听了,眸色一松,眼底泛上来的森然之气渐渐散去,转向身侧的遂宁郡王赵佶道:“郡王,他就是书艺局郑待诏提起过的姓梁的孩子。”
她眼锋瞥了一眼梁师成,又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画作,对赵佶补充道:“身子骨是弱了些,但那笔字,那手画,在宫里头,莫说是读过书的都知内侍们,便是翰林院的待诏,也不敢小觑了去。”
十四岁的遂宁郡王赵佶,微微一笑,款步迈过来,细看了一番梁师成的临摹之作,亮出还带着几分青嫩之气的嗓子,开腔道:“确实不错,你再写几个字,本王瞧瞧。”
梁师成忙掏出雪白的帕子揩干净手上的米糕屑子,提笔蘸墨,微微凝神思忖,便写下一串儿字。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赵佶俯首一观,笑得更开:“看不出来,你小身子小骨的,倒喜欢苏学士这豪气干云的词句。唔,本王怎么瞧着,你的书风笔韵,也有些像苏学士的字呢?方才那黄庭坚形容作什么来着?石压蛤蟆,哈哈,哈哈唔,不过,本王还是喜欢细瘦轻逸的,顶好如青竹之骨,字形里透着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