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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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欢取了《梦溪笔谈》回来,却见石桌上除了一只青瓷茶罐,还摆了一小屉金丝楠食盒,晴荷正从食盒里取出一只扁扁的彭州窑匣子,打开给曾纬瞧。
邵清仍是坐着,而不是起身提了药箱、等接过书便要走的意思。
姚欢有些懵。
嗯?邵先生你,还要再坐会儿?
只听曾纬道:“欢儿,方才我与邵先生说,既然今日不急着去给童子们授业,不如多坐些时辰,一同品品这小凤团。晴荷在我府中,最擅点茶,你只须请出二嫂平日里的茶磨、汤瓶、竹筅,交与她即可。”
姚欢愣怔后,不免有几分怪异感,仿佛曾纬当起这院子的主人来,安排得头头是道,连留客的话,都替她说了。
若是寻常男子这么做,她定会觉得别扭,说不准还定义为油腻,可对方是曾纬,他温言细语的情态,一如那日在车中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浑无强迫人或自以为是的模样。
姚欢溜着眼锋,刚要去瞧邵清,邵清倒先大大方方地开腔:“也好,在下多谢曾公子美意。”
姚欢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笑,又领着晴荷搬出姨母沈馥之那套点茶的宝贝,然后仿佛突然犯了社交恐惧症似的,木木地坐在石桌边。
她品咂自己的心思,竟是有些害怕,害怕邵先生看出自己与曾纬之间,不太寻常。
虽然,邵先生应是一位很值得放心的朋友。
姚欢想掩盖自己无所措手足的熊样儿,目光便投向那个白瓷匣子,这才看清,里头装的,原来,也是桂花。
曾纬见她拨一拨动一动地忙来忙去,坐定后终于看到这“今日份惊喜”了,遂柔声道:“母亲院里的桂树上打下的,这是金桂,比丹桂和银桂,更香些。母亲让我,与茶饼一起送来。”
第107章 两位男主的桂花对决(下)
邵清松泛了眉眼,施然赞道:“这干桂花,灿若碎金,芳香馥郁,颇费了些工夫吧?”
有姚欢在场,曾纬当然不愿被她瞧出自己对邵清的削刻。
听邵清主动亮出恭维之意,曾纬的口吻亦透了五分和煦:“确是如此。家母甚爱陶渊明公的辞风,更属意他归隐田园后的躬耕做派,因而平时在府中,许多炊事都是亲历亲为。”
他转向姚欢道:“欢儿,母亲知晓你与二嫂在吃食上极是讲究,故而,今岁这些桂子,她命人打下后,放在细孔竹篾筛上,一勺勺舀着井水,以流动之水冲洗筛选,沙灰尽去后,还要再细细剔除已经枯烂的,才放在石盘上,用柴火烘干。烘烤的时候,亦是离不得人,晴荷一直盯着,火不可太旺,以防桂子现了焦黑之色。”
晴荷正在兢兢业业地磨那小凤团的茶粉,却仍留了一大半的心思给四郎,准备随时助攻。
恰见曾纬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来,晴荷忙莞尔凑趣道:“是咧,姚娘子可见到奴婢留的这两个长指甲?也是夫人叮嘱的,说筛选桂子时,不可用手捏,要用指甲,免得人身上的热气捻蔫了花瓣。”
曾纬点头:“母亲此举,甚得章法,好茶采摘时,亦是只许以指甲断之。当然,御茶制法的精妙,绝不仅在采摘之际,否则,这才五钱重的小凤团,怎地要一两黄金一片。”
姚欢听了,不由乍舌。
她前日从宫里领了赏赐的两个金锭子回来,姨母沈馥之提过,一个金锭子等于十贯,按照当下米价的话,相当于后世13万人民币的购买力。
此刻瞧着晴荷,捣碎茶饼后,还要研磨,研磨完了还要用茶筛筛去些叶梗筋脉的碎片,手腕翻飞间,难免损失些茶粉。
姚欢只觉得,阳光下那灰尘般散佚的茶粉,都是经费在燃烧哇!
磨得这么细作甚?直接泡了喝不行嘛?姚欢再是尊重北宋人民的风雅爱好,也不免觉得可惜。
还是咖啡豆好,物美价廉,量大管饱。再好的咖啡粉,50克也不要十两黄金吧!
对了,若非曾纬不预而至,姚欢原本是记着,今日趁着邵清上门,与他问问找咖啡豆的事。
那边厢,晴荷似乎终于捣鼓好了,将三个黑紫色的兔毫建盏放在茶盘里,恭恭敬敬地奉到曾、邵、姚三人面前,又回身取来汤瓶、一碗清水、一把竹制茶筅和一根细细的尖头竹棒。
曾纬眉峰一动,眼里现了踌躇满志的兴奋。
他先往其中一只建盏里冲了少量沸水,执起茶筅,指绕腕悬,将盏底的茶粉捣成膏状,再冲了三四遍沸水,冲一次捣一次,冲到最后一回时,捣起茶筅的腕力陡然加重,速度极快,茶筅飞转如轮。
姚欢看得既呆且迷。
她上辈子喜欢古筝,而古筝艺术家里,她偏爱看男性弹奏。大师级的男性古筝演奏家,手指的灵活度绝不逊于女士,小关节的抓弦力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曾纬这手竹筅点茶起沫的表演,亦是如此。巧劲、力量并存,气势、优雅兼具,太抓人了!
顷刻间,那建盏里,已泛起厚厚的一层浅黄茶沫。
一旁的邵清,亦在凝神观看,看到打出的茶沫并非白雪乳花一般时,他还略有些诧异。
这曾家公子,方才执意留自己饮一盏茶,言语间颇有自傲之气,显是对他自己的斗茶功夫十分自信,怎地打出来的是这个颜色的浮沫?而他好像还甚为满意似的。
北宋茶艺门外汉的姚欢,以为茶打出了沫沫,点茶总算大功告成了吧,遂将第二只建盏也推到了曾纬面前。
曾纬却抬头盯着她,眼眸深深,嗓如磁震:“莫急,还没完呢。”
他的声音这般温柔动人,说得姚欢心里一惊,手上一滞。
自然,也说得被迫吃瓜的邵先生……胸口一紧。
曾纬放下竹筅,又捻起那根细细的竹条,在尖端浸了些清水,往茶沫上试蘸几次,便以竹为笔,以沫为纸,手势纯熟自信地作起画来。
竹尖的清水,如点化的神机,轻巧落下时,浅黄茶末被溶解,底下的雪白茶沫泛了上来,成为了画中各样景物的轮廓。
金庭玉阶,雕镂阑干,隐隐约约。中天明月,院中秀树,分分明明。
沫上一览秋夜微凉胜水,盏里尽现月影清疏如梦。
曾纬收势后,将竹笔倒过来,用其干燥的一端,去白瓷盆里挑了一撮干桂花,对着建盏松松一抖,桂花便落在了那树冠上。
曾纬的嘴角,终于露出赋得佳作般的朗然笑意,小心地捧起茶盏,放到姚欢面前。
“欢儿可还记得,王驸马府上那次西园雅集,李校书的小女李清照,作了一首《桂花词》连晏公都惊叹,余词皆废?四叔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两句: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今日便打一回茶百戏,将这两句,画出来试试。”
姚欢上辈子既然喜欢历史,风俗史或器物史,自然也会涉猎些,知道宋人在茶沫上作画的茶百戏。
原来曾纬今日,不是简单的点茶,而是点茶后还作了茶百戏。
姚欢穿来后,大部分时间还是与饭菜打交道,何曾真的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茶百戏。
她满脸大写的“乖乖这功夫好厉害”一时之间对着这碗比咖啡拉花牛得多的大宋茶画,不知道是继续欣赏好呢,还是端起来喝。
正犹豫间,那幅意境深幽的画,竟如浪潮溃退似地,淡了、塌了、不见了,只留下颜色深浅交融的一堆泡沫,和上面的十几粒金灿灿的桂花。
姚欢惊呼道:“啊……画这么快……这画,留不住的么?”
却听一旁传来邵清心平气和的声音:“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丹青已逝,而茶意仍浓,正合欣然品之。”
曾纬原本还想说叨几句什么佐料都不加的干桂花的自然清雅,以影射糖渍桂花的格局不高,蓦地听到邵清品评茶画消失的画,顿时辩才滞塞。
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
说得出这番境界的人,在他面前显摆茶饼昂贵,提点与欢儿曾有过的经历,乃至揶揄糖桂花过于匠气,难道,就真的让他,落于下风了吗?
第108章 贞妇再嫁,何耻之有?
桂月的水边,向晚时分最是宜人。
斜阳暖,风未寒,河中百舸欢闹游弋,岸上万民熙攘往来。
如果需要御用文人夸赞盛世,或者需要向外邦来贺的使节炫示富庶,那么,这个时候的汴河畔,其实比皇城的宣德楼上,更适合作为颂圣的舞台。
邵清揣着《梦溪笔谈》沿着汴河,缓缓地往抚顺坊的家中走。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来到开封城的第八年了。
因那个在第七年时闯进心里的女子,邵清在知晓她的闺名后,就成了苏轼苏学士的拥趸。
他当然知道坊间所传苏学士的轶事。有一次,苏学士问门下一个善唱歌的人:“我的词比柳郎中(柳永)的词,如何?”
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词呀,须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你的词呢,顶好是关西大汉拿着铁板,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苏学士的词,越觉得,轶事终究只是轶事,此类只言片语的轶事,岂能道尽苏学士词的精髓。
时人皆云,苏学士的词不能歌之,其实哪里是学士只效古风,分明是他的词心如诗性一般洒逸,他绝不愿以零落剪裁去迁就当世的声律啊!
对学士的词与诗,读过“十年生死两茫茫”读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读过“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甚至哪怕读过那些写给官妓们的小令后,邵清,便绝不仅仅因为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倾慕于苏学士。
大节极为可观,心性极为潇洒,才思极为清隽,气骨有之,华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于官场、以善于揣摩圣意的宿宦能比。
而词,这种最少表达政治见解色彩的文体,这种高处出神天外、平处临镜凝思、即使低微处亦有趣致的文体,这种男子与女子皆能寻到共鸣之处的文体,苏学士写了那么多首,当真是恩泽凡夫俗子的心脑呐……
这个秋日里,邵先生与姚、曾二人道别,从青江坊那朱扉小院里出来,在汴河畔的榆荫下独坐半日,将苏学士的许多首词,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释怀不少。
曾四郎与姚欢,他们是彼此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还是男子有意而女子无心,或者是女子怯于守节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觉得,自己暂时,不会像好斗的小公鸡那样,去参研分析。
他更没有计划,让曾府那个线人,去打探此事。
线人,暗桩,只是用来做公事的。
对姚欢,他曾贸然地去寻官媒娘子,或叫属下见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希望,自己这样身世的人,这样说不好归属于大宋还是北辽的人,这样虽绝不会哀哀戚戚但常常觉得如坐荒城的人,心里至少有一块桃花源,是只给自己每每想起就会觉得甜如桂花酿的人。
情这回事,勉强不得。
她视我如兄如友,总好过如陌路。
苏学士有词云:“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默默关注她、努力接近她,终究还是要看命里是否有缘无份。
只望她能平安顺心。
她愿意为阵亡的夫婿守节,她渴慕曾四郎那样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错。
她立誓守节时,无人应强迫她改志。
她另觅心路时,亦不应有人说三道四。
即使这番变化来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为,姚娘子她,得了月老垂怜呢?
这人世间,兵戈战乱,党争倾轧,贫病冻馁,芸芸众生已经够苦,为何还要彼此再设藩篱,为何还要恨不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捅得对方悲极而绝望。
邵清来到开封后,对南人生活中的许多,都觉得美好,唯独不能接受正时兴起来的女子裹足风潮。
他厌恶莫名其妙的审美癖好和道德标准,对于女子的束缚,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欢倘使真的与那曾四郎要做眷属、不得不面对世人的品评甚至攻讦,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辽,或许境遇能不一样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灭后唐时,当辽军占领洛阳城后,当年才十九岁的辽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后唐宫中女官甄氏,就不顾彼此身份的天渊之别,纳为王妃,更在其后册立其为辽国皇后。这也是辽国唯一一位汉人皇后。
又比如辽国最著名的一位萧氏皇后——萧燕燕,在辽景宗耶律贤去世后,萧燕燕与汉臣、南院枢密使韩德让通好,对韩德让说“幼主当国,亦汝子也”韩德让这个汉人,就不仅成为了辽国历任燕王中唯一的一个南人,而且还成了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