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71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曾纬无语。

  都说女子春心最是旖旎多姿,但她怎地不会撒娇?

  看她在西园张罗席面,或者与国子学郑监丞买粮米的时候,不是挺邻牙利齿的?

  他一个男子的情话功夫,倒能够她好好学学了。

  说什么?那就说直接的吧。

  “欢儿,东水门受灾最重,青江坊哪里还能住人?你们住在太学里,也不甚方便。母亲前几日就开口,嘱我请你们去府里住。你辛劳了这几日,不如将粥摊交给国子学和太学的人,左右我们国子监也是得了施粥的名声的,怎好将你一个小娘子真的又当将军、又当小卒地用。”

  见姚欢杏眼里闪过讶然,曾纬又补充道:“你莫觉得别扭,父亲母亲,和兄长,自我回去后,并未多究细节。母亲只是想到,你到底是阿兄阿嫂收的义女,她又喜欢二嫂爽利的性子,看不得你们受委屈。”

  姚欢拂去几分方才脸红心跳的情炽状态,静了静自己的心神,思忖片刻,终于抬起眼睛,与曾纬目光相触。

  “倘使从前,我倒不会觉得别扭。但如今,我与你……我们已经晓得彼此的心思了,姨母也是看出来了,就算你兄长,多半也已料到那日你舍命来救的缘由,我实在,不想这时候,去你家容身。”

  姚欢试图用最洗练的语言,表达自己最精确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她将现代女子的骨子里的自尊感,与她融入这个古代世界半年来、对于女子端方做派的体察经验,像用槐叶汁和面一般,揉在一处,温言柔语地展示出来。

  她已经决定踏入与曾纬织起的情网,便认为,与他交流的每一次,都不要掩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这和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其他男子的沟通方式,那种见人三分笑、交流交流生意经、请教几番城中热事、礼貌而有限地服从,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对于她十分高看的邵先生,她也不会如此敏感于自己的自尊。

  然而,曾纬的心头,迎来如此直白的拒绝后,则完全是另一番风云。

  在他想来,这女子既然于最关键的态度上点了头,余下的一步步,就无须男子绞尽脑汁地去说服她,她只要按照男子的安排行事即可。

  她并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身份。

  她从前推着小车四处叫卖饭食,她跟着姨母行走驸马府邸,她甚至独身经历了宫廷那趟好险的差事。

  她实则早已是个抛头露面的模样,那么,到曾府里以亲戚的身份住一阵,哪里膈应了呢?

  她难道不晓得,若能得了魏夫人的喜欢,她与他的好日子,或可少些阻障吗?甚至说不定,能比他二人所希望的,更早些到来。

  “哦,如此。”

  曾纬讪讪道。

  他眼里怜爱之意仍在,但泛上的失望也是显而易见的。

  姚欢被他这神色搅动,又有些不忍,斟酌须臾,又道:“太学的粮米,那天你也见到了,还可以施几日粥,我与姨母既然揽了这件事,总要有始有终。不如此后再看看,青江坊的屋子,屋主自然比我们赁户还看重的,说不定等我们施完粥,那边的院子已修缮妥当。”

  还要施几日粥?

  那个一会儿开方子、一会儿教童子的邵先生,也一道?

  曾纬方才刚到这处河滩,就又惊又愠地认出了邵清。

  只是,那回打茶百戏时打过交道,邵清的表现,结结实实给了曾纬一些提点。

  要沉住气,自己毕竟已抱得佳人归,切不可让佳人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醋坛子。

  曾纬于是对姚欢笑道:“好,依你所言。”

  又故作漫不经心道:“车夫去招呼美团时,我远远望着,怎地好像,那位邵郎中也在?”

  姚欢点头道:“邵先生,医者仁心,这几日来烧柏叶除疫气,又煮了柴胡汤,给不适者取用。今日苏二郎也来了,你没瞧见?你,你可要下车与他们打个招呼?”

  曾纬掀了车帘,又望了一回,果然,那邵清身边与他相谈甚欢的,正是苏迨。

  自己先头只盯着邵清,竟顾不上去看此人周遭情形。

  曾纬确实要找苏迨,更准确地说,是父亲曾布,要找苏迨。

  不过,不是现在。

  他拍了拍姚欢的手:“我是来寻你的,不与他们去见礼了,恐怕不好圆话。你提了食盒给姨母送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128章 我父亲要弹劾那个疯子

  “四郎来了?客在楼上。”

  曾家隐于闹市的酒楼里,伙计简短地向曾纬禀报。

  想了想,又低声添了一句:“贵客问了好几次四郎怎滴还未到,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曾纬沉沉地应了声。

  急什么,她又不是太后?

  他心里嘀咕,上楼的步子仍是一步一缓,仿佛用稳定的节奏来默念父亲交待过的几个要点。

  进了隔间,张尚仪的脸从面向窗外的姿态转了过来。

  “四弟从前与我相见,总是提醒我不要误了宫禁,我一直以为四弟是多么守时的人。今日晚了这么久,是替曾枢相巡查灾情耽搁了么?”

  她这讥诮的口气真是教人厌烦。

  她知不知道,男子最不喜女子捏了这样自以为是的揶揄腔调。

  但父亲又有大事须她助力,便是苍蝇,也只得咽了。

  曾纬带了寒暄的浅笑道:“南边过来的路不好走。”

  “南边?哦,我以为四弟从府里过来的,原来去了南边。”

  曾纬暗骂自己蠢,说漏嘴了,忙佯作淡静道:“去国子学看了看。蔡河那边尚好,毕竟不是漕运主道,汴河两岸淹得厉害。”

  张尚仪闻言,默了默,嗓音也低了下来:“洪水猛如虎,我儿时就晓得。半夜里,天像漏了一般,县丞来拍门,将阿父叫出去看堤坝……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父活着的样子。”

  曾纬语噎,心里头则稍稍起了一丝对这女子的恻隐之意。

  曾布既然要用儿子作心腹,常与张氏接头,一早便与他说清了张氏的身世。

  她阿父原是海州的一个县令,进士出身,又算得有实干经验的能吏,可惜防汛死在了洪水里。她的生母更是一早就没了,当时外放在南方的曾布与魏夫人就将这下属的幼女,收在膝下。

  后头的事,自是走了味,也是童年的曾纬许多次见到魏夫人黯然垂泪的缘由。

  说起来,不论心性善恶、强弱、明亮或灰暗的人,所历种种孽缘,倒都是可以推到那场南方的洪水上头了。

  曾纬对这张氏,从童年时看作阿姊,到后来心生疑虑,再到如今厌恶大于佩服、利用大于受诱,每次与她相见,都巴不得快些结束。

  只是这回,于洪水中亲见过生离死别的人间惨景的曾四公子,乍听张氏提起自己的往事,未免心头一软。

  可厌人总有可怜之处。

  张氏见曾纬面上悯恤之意闪过,也暗自叹道:他到底还是年轻,比他阿爷对女子,有人情味些。

  对了,不知他阿爷,是否追究了姚氏身上有婴香一事。

  不过,张尚仪很快遏制了自己那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思。

  她朱唇又启,徐徐道:“四郎,今日我倒不急着回宫。太后与皇后,本就以为我在城东有堂亲侄儿,此番汴河溃堤,她们准我告假出宫看看。相爷有何吩咐,你可慢慢说与我听。”

  “父亲要弹劾章相公。”

  “就因为他支持工部侍郎吴安持引黄河东流?”

  “不仅仅如此。”

  曾纬直起上半身,形成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

  “尚仪,你一直得官家尊为内廷帝师,前朝这几年的形势,你和向太后一样,不可能不知情。父亲认为,章相公,已经疯了,他对元祐一党,何止是打压清斥的态度,他恨不得要挖坟鞭尸!”

  “还有比挖坟鞭尸更甚的,枢相没有和四郎你说?”

  曾纬一愣:“什么?”

  “就在重阳节前,枢相与章相公在政事堂,当着官家的面吵了起来。章相公要追夺元祐诸臣子孙的恩例,甚至为首者的子孙家小,要流放岭南。枢相说,恶恶止其身,不可让子孙为其负罚。你道章相公以何言辞回敬?”

  “不知。”

  “章相公道,司马光、吕公著等奸党,都已经死了,开棺鞭尸又有何用,削夺他们本人的爵位又怎能起到以儆效尤的功效,不如,实实在在地将板子打到他们子孙的身上,才能让天下士人皆知,不尊不服变法派的下场。”

  张尚仪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汤瓶里的水可以冲茶膏了”或者在说“墨已稠酽可以提笔蘸之了”

  曾纬听到后来,却张着嘴,眼中一片呆怔之色。

  他的政治经验与宦场敏锐度,怎及父亲曾布的十分之一,因而根本没有意识到,张尚仪对于政事堂的纷争竟能了如指掌,是一个重点。

  他惊讶、乃至觉得恐惧的,只是章惇这番厉鬼凄号般的言论。

  “章相公这不是以儆效尤,这是赤裸裸的报复,这是要在国朝上下掀起腥风血雨。父亲说得没错,他已经疯了,疯了。”

  张氏却笑了。

  这一回,她眼中没有讥讽之色。

  而是无奈。

  她很快止住了笑意,盯着曾纬道:“去岁,官家启用绍圣年号,章惇复得相位。据说,他从外放之地赶来京城的路上,有人问他,公如今为宰相,何事当先,何事为急?章大相公道,司马光奸邪,吾等先要做的,就是为官家,辨一辨元祐奸党。章相公这番言辞,与当年高太皇太后临朝时,司马文正公自洛阳复出之际所说的话,何其相似。”

  曾纬默然。

  他方才刚见到这女子时的熟悉的反感,此刻消弭了不少。

  这女子不是庸脂俗粉。

  她多年浸淫顶层政治舞台的经历,令她目光如炬。

  她说出的根由,才是真正的根由。

  父亲不也说过,从元丰到绍圣,两个误国重臣,一个是司马光,一个是章惇。

  曾纬不得不承认,倘使自己要在仕途有所作为,过了省试、甚至殿试传名,亦只是个开端而已。

  他需要遏制住自己的精神洁癖,接近、容忍、模仿,京城中这些朝堂上下、宫内宫外的政治动物。

  隔间的门被笃笃轻敲。

  伙计端着食盘进来。两碗羊汤蝌蚪粉,两碟糖霜玉蜂儿。

  蝌蚪粉乃京城名点,用面糊在瓷甑里压漏,小团小团的面糊,从孔洞里落入肉汤,又因重力作用而拖了一星儿小尾巴,便如蝌蚪般。

  蝌蚪粉不是蝌蚪,糖霜玉蜂儿自然也不是蜜蜂。

  莲蓬如蜂房,莲子便被人们附会为蜂蛹了。因而,糖霜玉蜂儿,乃是这个季节正时鲜的蜜饯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