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8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掌握了一种主动权,哪怕只是在某些瞬间,并且非关前程大事,也依然能带来快感,就仿佛干干脆脆地饮下一口好酒。

  他想起了父亲曾布,在只有二人相对的时刻,发表过的感慨——四郎,宦场和情场,其实也差不多,你不必表现得如狼似虎,但至少,得先把位子,占了,并且,要告诉别个,莫将手再伸进来。

  不让别人的手伸进来,自己就要勇于将手伸出去。

  曾纬于是展颜一笑,冲着愣在火锅的氤氲之气中的姚欢,伸出手,柔声道:“来。”

  姚欢思量,屏风都打开了,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无论史料所载,还是自己从姨母处亲耳听来,苏颂也算一位当得起曾布的儿子们唤声“世伯”的长者,曾纬此刻对父亲的官场前辈、家族之外的“世伯,果断地作出昭告之举,不是因为对情事有担当,又是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该感念与依从吧。

  她于是挪了步子,任由曾纬执了自己的衣袖,来到苏颂跟前。

  曾纬一脸恭敬道:“苏公,晚辈此前,便听欢儿说过,她在施粥时,见到了苏公,颇得指点与勉励。她一个小娘子,平日里比多少男儿都操劳辛苦,我既与她有情,自是心疼,今日就带她出来游湖赏雪,玩耍一番。”

  苏颂抿着嘴,眯着眼,仍是慈爱之色,心头却很是起了阵阵波澜。

  先前,在宅中招待邵清与姚欢时,苏颂还萌发过此二人倒是般配的念头,那名字合起来,还是苏子瞻的一句词呢。只是,苏颂试探了邵清几句,听意思,邵清对姚娘子只当作一个高看几眼、相助一把的街坊,并无旁的想法。

  苏颂便以为,邵清这儿郎,或许有些忌讳姚欢那名义上的孀妇身份,可惜了“清”、“欢”二字有缘无份呐。

  不料,论理更应忌讳的曾家四郎,却原来早已与姚欢,银河迢迢暗渡。

  苏颂瞥了一眼姚欢,见这女娃娃,通身上下,河畔施粥时的爽朗麻利,以及与邵清登门请教时的轻快自如,此刻已被有些局促又有些旖旎的情态替代,半个人都闪在曾家小子身后,

  老先生也是儿孙绕膝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心思又从惊异转成了怜惜,遂向着曾纬笑吟吟道:“四郎,老夫恭喜你。”

  曾纬越发不搞瞻前顾后、拖泥带水那一套:“苏公此前在扬州休养,或许不知此中波折缘由,但晚辈能得欢儿青眼,的确,当得起一个‘喜’字。”

  苏颂闻言,不禁暗喝一声彩。

  这曾家小四很有几分少年人的真性情嘛,倒是对老夫的脾气。

  苏颂回京后,既然是由苏迨引见了姚欢,又岂会不知这女娃,与曾府从冲突到和解的一番风波。但苏颂乃豁达通透的性子,越是年长越是厌弃荆棘藩篱绊了好人儿的路、捆了好人儿的心,故而今日,实也并不觉得,姚欢再对男子动情,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不贞之行。

  他哈哈一笑,眉心的川字纹、眼角的鱼尾纹,都被这笑容熨平了一般。

  忽又想起曾纬对邵清亦是直接呼出姓氏,醒悟过来,转头看着邵清:“咦,静波,你原来与四郎也相识?”

  邵清颔首:“机缘巧合,于茶道上,在下得过曾家公子的提点。”

  曾纬眼中,泛上得趣之色,却即刻掩了,大大方方地向苏颂道:“苏公与邵兄,并二位娘子,也在此处用午膳?可否允了晚辈与欢儿一同入席,晚辈许久未听苏公教诲了。”

  “哦?”

  苏颂一愣,他还思忖着,莫扰了一对鸳鸯,不想四郎这后生倒爽快,比其父更多了一层潇洒不拘。

  “甚好,老夫年纪大了,就爱热闹。伙计,去将郎君和娘子的那些酒食挪过来,再加两个风炉,多切些肉。我这风烛残年之人,纵然老骥伏枥,也要荤素不忌,跟着娃娃们,多吃些好酒好肉。”

  老少众人,于是在另一旁的大桌旁,团团坐了。

  曾纬始终执着姚欢的手,落座后不忘轻轻嘀咕一句“怎地一离了暖炉,便这般冰凉”

  姚欢不论古今,都不习惯在亲朋跟前不知节制地撒狗粮,今日她纵然感念曾纬不躲不避,此际却觉得有些别扭。

  她嗔一眼情郎,忙忙地将话题岔开,向苏颂道:“苏公方才进屋时说,这风炉乃苏公所制?”

  苏颂拈须笑道:“这翁媪两个,庖厨手艺向来上乘,难得在这郊野山村之地,菜式还分外洁净,老夫每回游金明池,必要来此用一回饭食。那日遇上几个吃酒的客官,抱怨说酒还未吃尽兴,钵里的野味就已经冷了。我便替他们出了个主意。”

  苏颂拿起筷箸,指点着铜炉道:“你们都晓得,老夫是福建泉州府人,彼处前朝开始便是茶乡,有着各式各样烹煮茶汤的风炉。茶既然能边烹边饮,肉蔬为何就不能边煮边吃?将陆羽所用的鬲、鼎,铜盆打制得宽阔些即可。怎样,你二人试下来,如何?”

  姚欢道:“汤沸得倒快,只是,对用炭须讲究些,劣炭的话,炉腔内只怕须臾便烟气充盈,用好炭呢,又有些贵。”

  一旁掌柜的婆子道:“娘子说得对着咧,今日俺二人是得了先前高郎君的交待,用的好炭。”

  婆子话音刚落,始终默然的邵清,开口道:“或可在同锅中央,如烟囱似地打个孔,排出炭烟。”

  曾纬轻轻冷笑一声:“哦,如此,那排出的烟,岂不是叫人吸了?”

  邵清语音沉缓:“可在孔上做个漏斗,铜铁均可,这漏斗又是连着底部的,腔管中灌水,烟气便被吸入腔中水里了。”

  曾纬遽地噎住,无话可接。

  苏颂却豁然开朗,似想起什么,合掌道:“静波所言,倒教老夫想起,当年出使北辽,适逢冬月,宫宴中,确是看到那般暖炉。殿堂之上,数十个炉子燃起来,亦无甚烟气。”

  邵清忙作了漫不经心之意道:“原来北辽便懂这般制炉?晚辈想到此法,只因记起前汉时候,有一种宫灯,便是以铜漏斗和清水,吸取兽脂燃烧的烟气。”

  苏颂赞一声:“静波虽是布衣之身,学识当真广博。”

  因又点拨面色淡漠的徐好好道:“好好,你不是想做女先生么?更应多向邵郎请教私塾之事。”

第160章 养小龙虾的好地方(上)

  未时中,云竟然开了,绵绵无力的冬阳探了半个脑袋。

  日头不热,苏老相公的心可热乎得紧,与邵清和徐、玥两位姑娘走回到金明池的苑墙附近,寻到府里的马车,执意要留下邵清和徐好好,让他们游览一番骆驼虹桥,再寻了车子离开,自己则先由小玥儿陪着回城中了。

  徐好好目送马车在一层薄雪半层泥的官道上远去,转过头来,看着同样满脸无奈的邵清,主动点破:“吾等权当哄哄他老人家吧。”

  想了想赶紧补充一句:“邵先生人才自是一流,只是,奴家这几年,并无从人的念头。”

  邵清歉然:“劳动娘子这一日,实是无法。苏公开口,在下又是男子,不好断然拒绝,缘分不到之类的话,回头,总要先由徐娘子口中说出来,才妥帖。”

  徐好好莞尔:“先生确有君子之风,懂得为女子的三分薄面着想。”

  她看了一眼此时的骆驼桥,游人稀疏了许多,又道:“来都来了,就去走走吧。”

  邵清方才那顿午膳,实在吃得如坐针毡,总算曲终人散,出来由着雪后冷冽的空气问候了一番额头鼻尖,脑子倒清明了许多,遂也应道:“好。”

  雪真是妙物。

  一场尚不算酣畅淋漓的雪,便可令枯树变作玉枝,灌丛仿如开了琼花。

  二人沿着池畔往湖心的骆驼桥走。

  “先生可曾有过意中人?”

  徐好好直言相问。

  邵清虽对这个女子全然谈不上动心,但上回拜访赵宅,就欣赏她身上没有造作媚气,此刻听她寻来的话题如此坦率,也并不觉唐突。

  “自然有过。”

  “如今那位佳人,还在先生心里?”

  “嗯,”邵清苦笑,“一时三刻哪里就能放下了。”

  徐好好点头,语气黯然:“这般滋味,奴家明白。”

  邵清品她的话中深意,不由感慨,情根深种,男女皆同,这徐娘子,想来也有个求不得的心上人。

  徐好好瞥向尚未封冻、波光粼粼的湖面:“姚娘子和曾公子看来,倒是琴瑟和鸣,教人羡慕。”

  “嗯。”

  “先生与姚娘子是街坊?”

  “嗯。”

  “只是,姚娘子要与我们合租铺面时,并未说过,她又要从人的打算。今日看来,原来她是要入曾府做女眷的,那……”

  “徐娘子勿虑,姚娘子是个守信之人,她自会有妥帖安排。”

  “万一她不出赁钱了……”

  邵清驻足,眉头微拧,又旋即散开。

  他侧过脸,仍然透着温润之意的目光投过来:“若真如此,必也因为她有旁的难处,徐娘子知会我便好,她的那份赁钱,我来出。”

  徐好好微微吃惊。

  他倒是爽快。这和直接说出“我心里的人,就是姚娘子”有何区别?

  自己午间察言观色,果然没错。

  只那姚娘子神情倒浑无尴尬,必是未对此君动过心,亦未察知此君心意吧。

  不过,徐好好并非小玥儿那般稚拙的小姑娘,自然不会傻到追问下去。

  她眼中会意之色闪过:“好,那就多谢先生。”

  邵清多么谨言慎行之人,只是今日实在气闷落寞得紧,非得一吐为快。

  但他话即出口,又有些悔意。

  徐好好毕竟是要和姚欢一起租铺子的,想来会日渐密切。

  也不好追一句“不足为她道”那岂非低看徐好好了?

  他暗忖,其实说来说去,我高估了自己的修为。

  饶是此前勉励姚欢毋理会流言蜚语,亦是出自真心,可一旦见到他们如一对鸳鸯般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心上还是结结实实地被锤了一拳。

  方才那情景下,自己想的竟是,为何牵着她手、与她相依而坐的人,不是我邵清。

  邵清无法,沉默地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方又开口:“徐娘子既也与在下所历相同,自是明白的。”

  徐好好叹口气:“奴家与先生所历,并不相同。先生所历那人,看来浑无摇摆不定之举,乃品格端方的娘子,先生仍惦着记着帮衬着,于她,于先生,都不失美好。而奴家所历之人……”

  邵清见她欲言又止,自是不想去挑那交浅言深的话头,只淡然道:“娘子错过的,若真是有错之人,那么,错过何尝不是幸事。”

  徐好好品咂一番,哂然笑道:“先生所言甚是。”

  邵清忽又想起另一桩纠缠自己心府的事,作了寻常口吻道:“那日为尊师赵公诊脉时,苏公说,在下有些赵公年轻时的样貌。娘子勿怪,在下只是好奇,尊师面上的伤,不似刀斫火炙所留,却是因何而受?”

  徐好好道:“十年前,我七岁入师傅门下时,师傅就已是这般模样。师傅既不说,我们做徒儿的,也不问。”

  “哦,如此。对了,在下过得几日,再去府上为赵公请脉,看看方子里的药,是否要换。”

  ……

  这边厢,曾纬和姚欢,与苏颂等人分别后,一时仍舍不得离开这雪后清宁洁美的郊野,遂继续沿着溪畔,信步闲逛。

  春情暖心,醇酿暖身,火锅暖胃。

  二人今日,这三样都占了,通体暖洋洋的,立冬雪天的寒意似也奈何不得。

  “欢儿,你瞧着,苏公可是在说合邵兄与徐娘子?”

  “或许是,或许不是。”

  姚欢虽知答案,亦不愿多议论别个的私事。

  曾纬继续道:“我猜是,但邵兄似并不中意,盯着风炉,倒比看那徐娘子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