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他沉着脸,背手而立,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高虎配合司令掩藏身份,一直有点心虚,陡然见到铁面无私的顾鞍,吓得一个激灵, “啪!”地一声站直身体, 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顾少校好!”
盛子越见顾正贤还在那里摆谱,心里有点不高兴,盯着他的眼睛, 脸上多了几分疏离:“顾司令,您好哇~”
顾正贤呆了呆,全身像被施了定身法, 一动不动。
罗莱反应过来,问盛子越:“什么顾司令?”
盛子越淡淡道:“这位司老,其实姓顾,是前京都军区司令员,顾鞍的父亲。”
如果是私下里跟罗莱说这事,依他的性格只会淡然一笑,回一句:“哦。”司令也好,普通退休老人也罢,不就是个曾经的符号?我交往的是你这个人。
但今天不行,罗莱心里过不去。
徒弟第一次带男友回来,男友的父亲竟然隐瞒自己身份,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吗?
罗莱理都没理睬顾正贤那讨好的眼神,对盛子越说:“你把对门的房本拿出来还给他,房子咱不要了!这老头儿藏着掖着,不是什么好鸟!”
盛子越重重点头:“好。”
顾正贤被气得七窍生烟,梗着脖子努力辩解:“我,就是怕说出我名头吓着你们,所以随便编了个姓,有必要骂人吗?”
罗莱冷笑一声:“唉哟喂,您的名头真的很吓人,把我这个无权无势无钱无人的四无老头子吓得不轻呐~”
罗莱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成功让顾正贤抓狂,他在军中向来只有他训别人,没有人敢反抗他的意志。
第一次用心交往,百般迎合,竟然被对方这样讥讽?顾正贤将那点心虚按了下去,态度也强硬起来。
“我几次想说,你非要装世外高人,说什么身份并不重要。我一不贪你的钱、二不图你的权,不就是骗你我姓司吗?多大点儿事!”
罗莱看他骗人还不肯承认错误,跳了起来:“走走走,你赶紧走!您这样的大司令,我高攀不起。”
顾正贤捏着拳头,狠狠捶打在旁边的香椿树干上。他天生力气大,这一捶下去,海碗粗细的香椿树剧烈晃动,枝叶扑簌簌往下落。
“走就走!谁稀罕你这个破院子!”
老小老小,这老人吵起架来像小孩子一样。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动起真火面色大变,气息也变得粗重。
高虎在一旁吓得面色大变,额头冒汗,向顾鞍求助:“顾少校,您赶紧劝劝司令吧,他有高血压,不能发脾气。”
顾鞍正要开口,罗莱拉下脸,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不耐烦地说:“好了,有病就赶紧去治,别在这里讹人。顾司令万一要是病了,我可担不起这罪名!”
顾鞍看向盛子越,盛子越却不肯看他,将脸转向一旁。
顾鞍没有骗她,她知道。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父亲是顾正贤,前军区司令。只是,对门是他外公家,顾鞍没有说过。
顾正贤说自己姓司,盛子越有不愉快,但老人的心思不难猜。他说怕司令这个名头吓到别人,并非假话。
盛子越介意的是:为什么明知道我在和顾鞍谈恋爱,却瞒着我,半卖半送地把闵松老先生的宅子给我?
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盛子越肯定不会买。
一则这是顾鞍外公的遗物,满载他童年的记忆,盛子越不能夺人所爱。
二则家中一直教诲,无功不受lu。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珠花、玉镯这些东西盛子越受得起,随时可以退回。但房子涉及产权更换,麻烦。
顾鞍察觉到盛子越的情绪变化,心里一阵发慌。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将手中茅台、礼盒交给高虎,冲罗莱深深鞠了一个躬。
“罗老您好,我是顾鞍。
我的父亲顾正贤与您交往,绝非有意欺瞒。我工作忙,平时关心得少,军区大院的人敬他畏他,说话行事放不开胸怀。您这个朋友,他很珍惜。”
听完这句话,顾正贤假意咳嗽了一声,高虎放下手中物品,忙着取来温开水和药片:“司令,您先吃点药。”
罗莱悄悄瞟了他一眼,见他脸胀得通红,额角微微出汗,有点担忧他高血压发作,一拍桌子:“快吃药!”
顾正贤乖乖吃药,情绪放平和了一些,想想自己的确是骗人在先,挣扎一番之后说:“那个……是我不该骗人。”
他望向盛子越,声音有些干涩:“丫头,你顾伯伯做错了事,对不起。你别怪顾鞍,他是个好孩子。”
“呲泠——”
顾鞍听到心中坚冰破裂的声音。
顾正贤是什么人?他一辈子都不知道道歉为何物,此生唯一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是在母亲病床之前。
那个时候的顾正贤,紧紧捏着闵颜的枯瘦的手,眼中含泪,说了句“对不起”。为自己没有好好陪伴闵颜,没有用心爱护妻儿而愧疚。
这一回,父亲对盛子越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担忧影响到儿子未来的婚姻,怕盛子越生气。
父亲,真的老了。
他那颗强大、坚硬的心,变得卑微、柔软。
顾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盛子越身边,牵起她的手,态度坚定而温柔。
“爸,她是盛子越,是我这辈子决心守护的人。希望你同意我们交往!”
顾鞍的手很大,温暖、干燥、力量感十足,将盛子越柔软、纤细的小手包得严严实实。
盛子越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握住,在他手掌中动了动,却被顾鞍勇往直前、绝不后退的态度所感染,又安静下来。
顾正贤看着眼前并肩而立,双手相牵的男女,老怀大慰,连声道:“好好好,同意同意。”
顾鞍再拉着盛子越走到罗莱跟前,微微一笑,态度沉稳而笃定:“罗老您好,我是顾鞍,我喜欢盛子越,想和她牵手一生,请您同意我们交往。”
罗莱没有点头。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顾鞍的左手:“你把手松开,别拖着子越。我有话要问你,同不同意的,再说吧。”
顾正贤坐在罗莱对面,讨好地说:“罗老,我儿子很不错,像我。认定谁,就是一辈子,绝不会有二心。”
罗莱白了他一眼,摆足了女方家长的谱:“你别插嘴,我问的是顾鞍,又不是你这个司令。”
顾正贤脸色讪讪的,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示意高虎给自己倒了杯茶,安静坐在一旁喝茶,当起了看客。
罗莱问了几个问题,顾鞍如实回答。
罗莱一连问,一边观察着顾鞍的反应。见他眼神端正清明,知道这位国家培养出来的军人,是位优秀人才。
能够进公安部监察司,说明政治思想过硬、工作能力突出,这样的男人,绝非池中之物。只是有一点……
罗莱问顾鞍:“你的工作,有保密条例吧?”
顾鞍点头道:“是的。”
“平时总要外出执行任务吧?”
“目前是这样。”
“执行任务期间不能与外人联系是不是?”
“……是!”
罗莱一听就急了:“那你根本就没什么时间陪子越,如果遇到什么事,到哪里去找你?”
顾鞍与顾正贤同时变了脸色——没有时间陪家人,这是父子俩心里共同的痛。
闵颜那张病榻上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父子俩一起低下了头,一种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
沉默,让人窒息。
香椿树上一片黄叶被风吹落,掉在顾鞍肩头,他侧过脸,出神地看着这片鸡蛋形状的叶子,心里想:工作与家庭如何才能两全?
罗莱慢慢站起身,对盛子越说:“徒弟啊,人为什么要结婚?因为人生太过孤单,需要有个人陪着一起向前走。共同建设家庭、生儿育女、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顾鞍……很优秀,但是不适合你。”
盛子越没有吭声。
罗莱继续说:“把房本还给他们,不合适就趁早断。”
顾鞍抬起眼帘,眸光中闪动着迷离的光芒,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盛子越走进主屋,从空间取出房本、珠花、玉镯,轻轻搁在石桌之上。
顾正贤一见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不行啊,丫头,这东西送出去,绝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顾鞍心中一恸,无边的疼痛有如潮水,涌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她竟然……忍心将珠花、玉镯送回来。
或许,他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给她幸福的?
就像母亲,天天盼着父亲能够结束训练、结束战斗,回到这个四合院陪伴着她。可是直到查出绝症,才拥有那难得的两年。
盛子越看着眼前的顾鞍,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信念,眼眸中光彩变得黯淡?
她站直了身体,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却充满着韧性:“师父,我也有些问题要问,问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迟。”
罗莱叹了一口气:“行,你问吧。”
盛子越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她选择直接面对问题:“为什么要把房子卖给我?”
顾鞍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个问题。这已经是今天她第二次开口询问,显然这里存在着两人理解上的偏差。
他看了一眼父亲,问:“父亲,我告诉她我们家以前的事,可以吗?”
顾正贤的肩膀垮着,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话语中带着一丝鼻音:“说吧,以诚相待,说出来也好。”
顾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是一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她不擅长读书,也不喜欢法律,初中后读卫校当护士,在军区医院工作。
1956年父母结婚,两人聚少离多,直到1962年母亲才生下我。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虽说晚年得子,但我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在外公家长大,与外公外婆感情很好。
1972年母亲因病去世,那个时候我十岁。
从发现癌症到去世,这两年时光父亲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临死之前母亲告诉我,这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再娶,他心中一直非常内疚。他比她大十四岁,却没有好好爱护她,让她心情郁结,这才得了癌症。
所以,我不敢恋爱。我怕我会让对方失望,我怕我做不好丈夫和父亲。”
说到这里,顾鞍几度哽咽,他努力睁大眼睛,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顾正贤咬着牙,闭上眼睛。军人流血不流泪,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内心悲伤的情绪。
顾鞍停顿半晌,深呼吸两次,调整好情绪,继续往下说。
“盛子越,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你不需要依附男人而生活,你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你有自己的坚持与信念。
你像一道光,照进我的心。
这样的你,让我想勇敢一回。
我是一位军人,和我的父亲一样,我有我的信念,随时准备着,为这个信念奔赴万里、流血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