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盛子越在一旁“嘁——”了一声,“推你妈出来当替罪羊?你挺有心计啊。”
陆蕊心一惊,忙摇手解释:“不是不是。奶奶,我的成绩挺好的,全年级第一名,老师说来考省城一中肯定没问题。您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弟弟继续在省城念书啊?
徐云英深深地看了陆蕊一眼,这个孩子心机未免太深沉了。只是,她到底姓陆,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
徐云英重重放下碗筷,板着脸问陆良华:“你可知道错了?”
陆良华忙不叠点头:“我错了。”
“错在哪儿?”
“我不该因为大姐不再贴补娘家、日子越过越好就嫉妒;不该因为看到星华上大学,我这个大哥即将成为混得最差的人而心理不平衡;不该瞒下消息只为抢占原本属于大姐的资源;不该因为害怕秘密暴露不惜伤害亲人。
妈,儿子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改正,老老实实做人,绝不做让您生气难过的事情。
我……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原本没脸来求您的,可是两个孩子刚刚安顿下来在省城读书,如果回农村的话一切都要重来,我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呐。”
徐云英听他剖析得如此深刻,想到他作为老大一直受宠,爷爷奶奶爱逾性命,一时行差踏错,如果能够经此这番教训,认真反省改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徐云英面色稍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先回去吧,以后记得行好事、走正道,莫利字当头忘了根本。”
陆蕊松了一口气,悄悄挪了挪脚,抬眼偷偷望向盛子越。正对上她那审慎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
盛子越面上似笑非笑,半点都不相信陆良华的忏悔。她可记得,在那本书里陆良华一家发家之后得瑟得不行、对陆桂枝一家呼来喝去的小人嘴脸。
只是,如果他们回到陆家坪,每次回外婆家就得与他们见面,想想都膈应,还不如让他们在省城折腾,眼不见心不烦呢。
陆良华不敢看盛子越,他此刻觉得只有从母亲那里才能感受到温情。他望向徐云英:“妈!我……你放心,儿子一定会记得今天的教训,好好做人。”
徐云英点了点头:“好好工作,认真培养孩子,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
陆良华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就不信桂明康发家致富没有投机取巧,陆蕊说得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只要抓住机会就能翻身。
不过,想到自己签字按下指印的认罪书,自己的还有把柄在桂明康手里,他不敢与徐云英犟嘴,笑着应和:“是是是。”
待桂明康过来,徐云英便对他说:“良华已经得了教训,就让他在省城好好工作、本分做人吧,莫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
桂明康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瞟了陆良华一眼,脸上的表情与盛子越一模一样。他回了一声:“好。”叫来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陆良华连连道谢离去,陆蕊临走前回头看了桂明康、盛子越一眼,心中有一股嫉恨之火在燃烧:凭什么她盛子越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一个董事长外公?我陆蕊却天生该吃苦受穷?我不服!
盛子越迎向她的目光,挑了挑眉,用嘴型比了一个字——
“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陆蕊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她跺了跺脚,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来把这个盛子越踩在脚底下。
桂明康目送陆良华离开,对徐云英温声道:“越越的假期好像只有三天,我今天送你们回县城,我想见见桂枝,可以吗?”
徐云英道:“你昨天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这人一直都是如此,不晓得多有主意,却还要假装尊重,事事征询自己的意见。
桂明康笑了笑,被她这么一呛,他感觉又回到了过去,心情愉悦舒畅,脸上线条变得极为柔和。落在跟随了他十几年的管家眼里,简直是天上下红雨。平时董事长不晓得有多严肃、难相处,现在和善得如一尊菩萨,真让人不适应。
盛子越走到他身边。桂明康身材颀长,她在他面前眼睛正对上他下巴。桂明康的手背在身后,微笑道:“有什么事?”
盛子越表情很严肃:“借一步说话?”
第69章 往事3
坐在飞驰的小汽车之上, 看着窗外飞速后移的景物,靠着真皮座椅的盛子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桂明康不仅与她外貌相像,行事作风也与她相似, 只交谈几句两人便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她简单交代了陆良华、陆昌寿做下的事情,桂明康咬牙冷笑:“很好,敢这么磋磨云英。这事交给我, 我来捏死他们。”
盛子越晃了晃手指头, 指点道:“弄死了, 也就没趣了。陆昌寿你怎么整治都行,我不管。陆良华到底还是外婆的儿子, 亲自动手怕伤了她的心。这样, 你别让他们一家人在省城过得太舒服就行。”
桂明康的丹凤眼狭长,不笑时显得威严、不好亲近。此刻却满是笑意, 带了几分捉狭:“那就让他们狗咬狗?”
盛子越拍了拍手掌:“聪明!就这么办。”
“嘿嘿……”祖孙二人相视一笑, 一模一样的微长丹凤眼同时弯起,笑声一个低沉一个清脆, 秦起一曲和谐的乐章。
从湘岳县城到省城坐火车需要七个小时,但开小汽车走省道转县道只需要五个小时。三台从省城外贸局调派的小汽车低调开进县城,整整齐齐停在城关大道路侧,徐云英与盛子越下车先行。
八十年代初小汽车非常少见, 陡然见到三辆挂着省城车牌的汽车停在路边, 引来无数路人目光,有人悄悄猜测:“莫不是省城领导暗访?”
城关大道西侧全是政府机关:水利局、电力局、农业局……这三辆小汽车搞得人心惶惶。上到局长、下至科员,都收到消息:虽然是放假, 但不要到处乱跑,随时准备候命。
徐云英与盛子越走进水利局,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西装老者, 一个帮忙拎大包小包的冯管家,其余人都在车内等待。桂明康心中忐忑不安:“桂枝长得怎样?像我还是像云英?她会认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吗?”
徐云英转头看到桂明康面色僵硬,一脸的紧张,心中不忍,道:“桂枝是个好孩子,她……她心善着呢。”
即使吃了那么多苦,一直咬牙读书;即使自己吃不饱,也要努力贴补娘家;即使拼着挨骂担责,也要带着母亲看病、手术。这样的孩子,值得温柔对待。
水利局的家属楼是五十年代末的建筑,客厅小、卧室大、厨房和卫生间的水管设施都有些陈旧。楼梯间墙皮有些剥落,水泥格板透过来的光线暗,白天不开灯上楼还得小心点脚下。
走在这样的楼梯间,桂明康有点不太适应。他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之后才举步上楼。
盛子越跑在前面,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盛子楚正坐在客厅的小桌上念叨姐姐,听到门响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姐姐回来了!”门一开,盛子楚就扑了过去,抱着姐姐的腰哼哼唧唧,“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都没人陪我玩了。”
盛子越弯腰将妹妹抱起,对屋里喊:“妈,爸,有客人来了。”
陆桂枝琢磨着今天母亲和孩子该回来了,这一路劳顿肯定没吃好、睡好,早早就在厨房忙碌,想做几个好菜慰劳一下她们。
听到房门声响,她撩起围裙擦干湿答答的手,快步走进厨房,听到有客人来,忙笑着走到门边,将房门开得大了些。
徐云英身后跟了个白发老者,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但明显是个陌生人。陆桂枝喊了一声“妈”,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您好,请进。”
老人有些激动,眼睛停留在桂枝脸上,嘴唇微微抖动,半天没有说话。盛子楚却突然欢喜地叫了起来:“爷爷好!”
盛子越问她:“你认识他?”
盛子楚说:“对啊,我在省城花鼓戏剧团表演时,就是这个奇怪的爷爷一看到我的脸就哭,还要送我东西。”
哦,大家都想起来了。
徐云英走进屋抱起盛子楚,两张脸贴在一起愈发显得相像:杏眼、瑶鼻、樱唇、宽阔明朗的额头,只是徐云英是大气的鹅蛋脸、盛子楚则是俏丽的瓜子脸。
桂明康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张相似的面孔。他也没有想到,省城花鼓戏剧团见到一个像云英的孩子,当时一时激动落泪,这孩子竟然是自己的外孙女,缘分真是奇妙。
陆桂枝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楚楚已经见过这位爷爷……”说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不对!老人看到酷似徐云英的盛子楚会落泪,又跟随母亲来到自己家中,莫非……他与母亲竟有什么纠葛不成?
老人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悲还喜,闪动着慈爱的光芒,盛子越站在他身边,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白头一个乌发,却长着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笑时嘴角会微微向下。
陆桂枝心头一震,转过脸寻找母亲,面露惶恐:“妈、妈……”
徐云英含泪点头:“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桂明康。”
陆桂枝连着向后退了几步,扶着客厅的矮桌方才站稳。她有些脚软,右手扯过一把靠背竹椅坐了下来,脑子嗡嗡地响。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怎么会不知道呢?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对陆良华完全是两张面孔,上学想要两毛钱的书本费都像是讨饭。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恶毒地诅咒自己:“带来的妹子,死了爹的野种,还想读书?”
陆桂枝不肯服输,她咬着牙读书,谁阻拦都没有用。
幸好陆春林善良,爷爷奶奶打骂她,总是陆春林护着。不管村里老人怎么说他都是憨憨一笑:“桂枝姓陆咧,能读就让她读。”
陆桂枝心疼母亲艰苦、感恩父亲的善良,她从来不曾埋怨过母亲偏心,因为她知道这是母亲处事的智慧——只有她对外表现出对桂枝的苛责,就能让桂枝博取得旁人的同情,就能让桂枝多一份偏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躺在床上,母亲在灶房炒黄豆时故意大声说:“豆子炒好了,这是留着待客的,可不能给桂枝偷吃了,我得藏在碗柜顶上哩。”
等母亲走了,她马上搬来板凳,找出那碗黄豆,抓了一大把藏在口袋里。黄豆咬起来嘎嘣脆,还顶饿,真香!
陆桂枝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再嫁,艰难求生。她习惯性地讨好所有人,包括爷爷奶奶、继父、弟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好感、继续读书。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求学顺利无比。等到她上班、结婚、生女,大姑娘有个神奇空间,日子越过越好,她感觉生活很幸福。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是她的亲生父亲?
桂枝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与盛子越有七分相像的老人。难怪越越谁都不像,原来竟然是随了外公。
桂明康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桂枝。”桂枝面庞圆圆的,眉眼与徐云英有三分相似,若要说像谁,恐怕她更像自己的母亲,那个善良温柔说话轻声细气的老派女子。
徐云英将手中抱着的盛子楚放下,走到桂枝身边,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怕在陆家让你受了委屈。现在他找过来,想要见见你。你父亲这一生漂泊海外,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桂枝靠在母亲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勇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我早就知道。我记事早,五岁的时候背着良华在外面玩,不小心摔了一跤,奶奶骂我没用,说我这个前头带来的女子没用呢。”
徐云英呼吸一滞,揽过女儿半天没有说话。
过来之前,桂明康有思想准备,桂枝在陆家肯定受了委屈,但陆家能够把她养大、供她上大学,这就是恩情。他沉声道:“桂枝,以前你吃苦了。现在我来了,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盛子越倒了一杯茶端给桂明康,道:“外公喝茶。”
桂明康低头啜了一口手中清茶,一股悠香萦绕喉间,原本只是随意应景的他眼睛一亮,脱口道:“好茶!”
桂枝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接受了桂明康,她抬起头不解地望向盛子越。盛子越微微一笑:“妈,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那么紧张。陆家坪的外公是外公,眼前这个外公也是外公。”
茶香在屋内飘散,桂枝心头那根绷得紧紧的绳也渐渐放松,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道:“我……我做饭给你们吃。”
桂明康冲身后的管家比了个手势,冯管家忙鞠躬道:“您先休息着,我带了些现成的吃食过来,现在就去取过来,我来做。”他将手中拎着的大包小包放在桌边,转身离开。
桂枝有点懞,问盛子越:“这人是谁?”
桂明康扯了扯嘴角,介绍道:“他是我的管家,姓冯。”这次来湘省需要层层审查,没办法带太多人,只带了桂念华、管家、医生、贴身保镖四人,从港城到粤市、再到湘省省城,管家一人兼了厨师、秘书、帮佣三职。
桂枝定了定神,请桂明康坐下,父女俩都有些紧张,显得生疏客气。
盛子越问:“妈,我爸呢?”
有人转个话题,这让桂枝松了一口气:“你爸到你闵叔叔家去了,等下回来吃晚饭。知道你们要回来,晚上我准备了好几个菜呢。”说完,她看了一眼厨房,似乎对被人抢活干有些遗憾。
桂明康觉得女儿这幅模样有点可怜巴巴,便咳嗽了一声站起来,道:“准备了什么菜,带我看看?”
桂枝在大家庭长大,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她见桂明康感兴趣,便恭顺地回答:“有越越爱吃的蒸咸鱼,有妈爱吃的干豆角烧肉,还有蕃茄炒蛋、皮蛋炕青椒、粉丝肉末、清炒白菜。”一边说,一边引着桂明康进了厨房。
七十年代的家属楼,厨房烧的还是煤炉,只是改成了灶台形式,台面上铺白色小瓷砖,显得干净整洁。看到准备好的菜井井有条地摆放在灶台上,桂明康点了点头,含笑道:“桂枝,那我就尝尝你的手艺,可好?”
桂枝展颜一笑:“好!”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被人肯定的欢乐,鼻子和脸颊上撒了几颗小雀斑,笑起来显得有些滑稽。桂明康泛起一股心酸与心疼,知道这孩子从小讨好大人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成年了依然摆脱不了那深入骨髓的自卑。
桂明康伸出瘦削而有力的手掌,在桂枝头顶轻轻拍了拍,脸上挂着慈爱与鼓励:“我的桂枝,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
第70章 阔亲戚1
桂明康走出厨房, 对匆匆赶来的管家说:“你们自己安排晚饭,我就在这里吃,我女儿做菜呢。”可怜的桂念华, 就这样被丢给了管家。
说到“我女儿做菜”这五个字时,他的脸似乎在发光,骄傲而自豪。
盛子越走进厨房准备给母亲帮帮忙, 却发现她蹲在外阳台上抹眼泪, 吓了一跳:“妈, 你怎么了?”
陆桂枝慌忙拿条毛巾擦了把脸,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