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萌铃千叶
“一件都没买。”
“什么?”
白露珠又将先前对舞蹈演员们的话,重新概括一遍,从头到尾说给团长听。
团长听完久久不说话,正当白露珠觉得口渴准备起身倒一杯水喝时,庄芙蓉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哭腔:“露珠……”
“团长,你别吓我啊。”白露珠急忙坐过去抚着团长的后背,心里真的是惊到了,没想到团长居然会直接哭出来。
记忆里这位老团长,温柔可亲,胸怀大意,就像是俄国文学里那种普世众人的圣母。
把所有演员当成亲人一样对待,扛起重担领着大家往前走,永远顶在最前面,从来没有把压力传达给下面的人,自己享福。
经常去外地演出,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团的团长是什么样,克扣福利,将角色拿出来以不正当手段竞争,还有为了讨好地方领导,甚至会带着团里的歌舞演员去陪着跳舞,酒桌喝酒。
她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通常团长会直接发火,再一层一层上报当地领导,打破潜规则。
性格柔软却又刚直,这也是为什么同期都升级成各军区文艺总团的一把手,她却还一直还待在县城文工团,甚至时时刻刻担心被裁撤,挑选的演员下岗失业。
白露珠打心眼里尊敬这位老领导,也感激团长两辈子对她的好。
“露珠,真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一向知道你这丫头心细,怎么都没想到居然细到这份上。”庄芙蓉拿出手绢擦着眼角泪水,心里既感动又心酸。
带团多年,不是没有遇到过忘恩负义的人,她从来不会放在心上,觉得那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多去挑几个好苗子,去市里去军区磨一磨申请指标,提高团里的条件。
虽然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只占少数,更多的是知恩图报,但是像白露珠这种不在乎个人利益,反倒十倍百倍回报的人,几十年没见过一个,因此,即便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庄芙蓉,仍然没忍住情绪。
“露珠,谢谢你。”
“只是恰巧赶上,没出什么力气。”白露珠看到团长手里的手绢都被浸湿了,掏出自己身上的手绢递过去,笑着道:“团长,那我们这个星期还是照常休息?”
“本来就休息,没打算让你们加班。”庄芙蓉平复情绪,露出一丝笑容:“露珠,那就辛苦你了。”
“没什么,团长,那我就先去练习了。”
“哎,去吧。”
回到练习室,顿时被一群期待的目光聚焦住,白露珠轻轻点了点下巴,欢呼声顿时响起。
她们当时给钱也就顶多买个粉底液和眉笔,大多数人家里不止一支口红,没想到现在能白得一整套化妆品,当然抑制不住欣喜,连跳舞都比以前充满活力与干劲。
练了一天,很多人的精神依然很亢奋,没有一丝萎靡。
-
白露珠今天没在食堂吃饭,因为想早点去母亲门市,看贺祺深有没有打过电话来,打了饭菜带回家。
单位距离家具门市骑车要十分钟,太阳正好落山,白露珠欣赏着漫天夕阳,不紧不慢蹬着自行车。
路过菜站时,看到熟悉的菜站站长正将三轮车推进去,而后锁上门下班。
菜站门口拐角处丢了很多被虫咬出洞的烂菜叶子,还有一些变色软掉的胡萝卜,完全不新鲜的菜没人要只能丢掉,等着环卫工人来扫。
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正想加快点速度,余光突然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窜过去,像条饿狼一样扑向烂菜堆,捡起一个切了一半还沾着烂泥的萝卜头张嘴就咬,而后囫囵吞枣般咽下去,明显是饿狠了。
“……招娣?”
白露珠有点不敢认,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第29章 第一员大将get
观察到王招娣身子微僵,油腻沾着灰尘的头发挡住半张脸,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不但没抬头,反而将头埋得更深,继续往嘴里塞着萝卜头,只是下意识想躲的行为,暴露一切。
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白露珠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觉得既然看见了,不能当作没看见。
将车停好,把布袋里的饭盒和勺子拿出来,走到啃萝卜的王招娣跟前,“吃这个。”
王招娣原本是想站起来跑的,一阵风吹来,让她闻到铝制饭盒缝隙里的肉味,大脑根本来不及考虑,手就伸出去抢了过来。
打开饭盒,左边摆着一个白馒头,两层隔板里,一份是青椒茭白炒肉丝,一份是麻婆豆腐。
王招娣猛吞口水,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接过白露珠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大勺肉丝往嘴里塞,吃的狼吞虎咽。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白露珠情不自禁微皱眉头,不知道发小怎么会跑到菜站来捡烂萝卜吃,大冬天浑身散还散发着酸味,起码一个星期没洗头洗澡。
人本来就瘦的不行,刚才抬头的一瞬间,一双眼睛都瘦到凹进去了,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皮包骨,骷髅架子。
馒头容易噎人,白露珠转身拿出车篮子里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吹了吹递过去,“下班之前加的水,小心烫到嘴巴。”
在大冬天流落街头一个多星期,骤然感受到温度,不知是生理还是其他原因,王招娣抬头喝水的时候,两行长泪顺着眼角滑落。
狂风暴雨般进食后,吃饭速度降下来,白露珠见到后,指向拐角台阶,“去那坐着吧,蹲久了脚麻。”
王招娣没吭声,人倒是站起来,往她指的台阶走,一坐下就伸长了腿绷直,是真的脚麻了。
白露珠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五点了,再看向正常速度吃饭的人,“你等下回家吗?我正好骑车载你。”
王招娣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声音干哑:“露珠,谢谢你。”
白露珠站到旁边,看了眼蛮干净的台阶,终究没坐下去,“虽然上班以后都忙,咱俩平时说不上几句话,但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同学,换了别人,我可不会瞎管闲事。”
“……我知道。”
王招娣将剩下沾着手指灰印的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嚼完咽下去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光鲜亮丽的白露珠,再三犹豫后,终于开口:
“我动手打了我爸,跑出来一个多星期了。”
“啊?”得到一个相当意外的答案,白露珠下意思发出惊讶声,“你打了你爸?为什么?”
不怪她惊讶,整个街道没有比王招娣还要倒霉可怜的人了,家里明明有两个工人,却从来都没享受到什么好处,她父亲拖家带口做侄子的‘大孝子’,好吃的好用的全补贴大伯家那边。
本来还以为是不想嫁给鳏夫才偷跑出来的,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动手打了她爸!
听到这话,白露珠心里觉得特别解气,其实长大后是因为,有点讨厌王招娣的逆来顺受,怒其不争,所以才渐行渐远。
上辈子两人结婚后,就更没什么来往了,后来回娘家时听邻居这么说过——
招娣的男人真是打心眼里毒,把她打的皮开肉绽,再拿沾着盐水的柳条往她伤口上抽。
具体是真是假不知道,但后来看到过一次王招娣,三十多岁老的像五六十岁,头发都变得花白,皮肤像是枯树皮,她丈夫就更老了,满脸褶子,还瘸了一只腿,逢人就笑,唯一印象是看着倒很和善。
“我爸给来娣说了婆家,也是个死了媳妇的人。”
王招娣说起这事,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怒火,“本来觉得我是姐姐,我认命了,只要来娣能多读书,以后考进厂里当工人,再嫁给正常的小伙子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居然连来娣也不放过,就因为王二刚的对象又多要五百块彩礼。”
“来娣不是才十五岁?”白露珠拳头都硬了,“你不去告他,自己跑出来饿成这样?”
“是先订婚,等来娣到十八就结婚。”王招娣握紧拳头,“他打我一巴掌的时候,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往他脸上回了他一巴掌,等反应过来也不后悔,那一刻明白很多事,原来我心里早就不把他当父亲了。”
“你该往大了闹,闹到全街道人都知道,闹到他厂里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侄子有多孝顺。”白露珠气道,说完又想到招娣妈,“你妈什么反应?是不是还向着你爸?”
王招娣摇了摇头,没吭声,接着又摇了摇头。
白露珠叹了口气,“那你现在住哪里?”
“前两天住车站候车室,后来看到我妈去找我,我就躲西山桥洞去窝着了。”王招娣将饭盒还给白露珠,“露珠,谢谢你,我先走了。”
看出她不想麻烦自己,或许应该说不想拖累自己,毕竟王勇是什么人,街坊邻居都清楚得很。
这年头虽然不敢有人明面上犯事,但一个小姑娘躲桥洞里住着,谁知道会不会遇到胆大的人,真遇到了,整天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去反抗。
这要是以前逆来顺受的王招娣,白露珠是不会犹豫的,听完必然是转身就走,可是现在是懂得反抗的王招娣,眼看站在悬崖边了,没人拉一把的话,真被她爸找上,结局不言而喻。
“你要不跟我去家具门市?”思虑半天,白露珠想了个稳妥的地方,王招娣父母都是家具厂的员工,门市里不少人是看着她们长大的,王勇要真是找上来,当着同事们的面,也会有所收敛。
王招娣又摇了摇头,“我不想麻烦人家,我爸肯定会过去闹的。”
“闹个屁,能到门市上班的,除了我妈,谁没个厂里小领导撑腰。”白露珠将饭盒放进袋子里,“走,你爸最怕的就是失去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养他两个侄子,他才不敢得罪门市的人,只要你真能狠得下来心,别再给他留面子。”
王招娣纠结到眼眶湿润,紧紧捏着衣角。
怎么可能不想去,窝在车站里的时候,周围都是男人,又冷又怕一夜不敢睡沉。
等没办法只能住桥洞时,那底下有以前埋死小孩的坟堆,一到夜里就阴森森的,挨着大河潮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吓得魂都在打颤,不知到底是真冷,还是别的原因,也才体会到睡不着比睡着更可怕。
“露珠……我……我真能去吗?”王招娣含着泪抬头,像看救命主一样看着白露珠。
白露珠踢开脚撑,拍了拍后车座,“走啊,再不走就要下班了。”
王招娣永远记得这一天傍晚,夕阳铺满整个天际,漂亮极了,风里传来玫瑰面霜的味道,载着她一路向东。
也记得不敢挨着纤细后背太近,怕露珠被她身上的酸臭味和霉运沾染到,小心翼翼抓着后车座,尽量远离。
-
耽搁一些时间,白露珠怕母亲直接下班回家,加快速度蹬车,等看到门市还开着,葛嫦慧正和营业员一起收拾卫生时,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蹬得发软的双脚,让车子依靠惯性滑到门口。
“到了。”白露珠将车停在拐角,看了一眼面色忐忑的人,安慰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招娣点点头,她早就豁出去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连累其他人,听到白露珠再三分析,脑子越来越清醒,心底也越来越踏实。
“妈。”白露珠进门叫了一声。
葛嫦慧正拿着抹布擦柜子,听到声音也没抬头,回道:“等一下,我把这边擦完就好了。”
旁边男员工好奇问:“咦!这是不是招娣啊?”
“小杰叔,是我。”
听到对话,葛嫦慧这才抬头,待看到浑身邋遢,瘦成皮包骨的女孩后,惊讶道:“招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城西家具门市里平时有六个员工,除了她妈,还有四个营业员,一个会计,听到动静后全都聚了过来。
“我的娘哎,真是招娣?你要不是跟露珠一起来的,我真不敢认。”先前说话的汪杰往前走了两步,又被熏了回去,“我的娘哎,招娣你身上什么味啊,你从哪出来的,不是跑公共厕所待了一天了吧。”
王招娣听完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头快埋到胸口去。
葛嫦慧甩了甩抹布,训道:“怎么说话的。”
旁边年纪大的朱会计道:“招娣别搭理他,你怎么回事?”
白露珠没有先开口解释,这事还得王招娣自己说,要是不说的话,说明还是想给王勇留脸面,要真是这样,弄到最后,说不定她反倒成了罪人。
转身往离得最近的储物柜区域走,既能听到动静,又能正好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家具。
“我爸为了给王二刚娶媳妇,之前就把我定给死了媳妇的瘸子,收了五百块彩礼,现在又因为王二刚对象多要五百块彩礼,把来娣也定给死了媳妇的老男人,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白露珠掀起嘴角,王招娣还是聪明人,先把罪行说出来,再绝口不提动手打她爸的事,怒刷一波同情值。
要是先说了动手打她爸,这些都有孩子的大人听了,肯定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不懂事印象,再想让人帮忙就难了。
说不定还要被教育一顿,孩子怎么能打老子。
果然一听这话,葛嫦慧等人就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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