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此时见凌叡面色温煦,似是成竹在胸,便心口一松,拱手谄媚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昌林亦是拱手应和,神态一如从前,恭敬中带着点儿钦佩与臣服。
待得凌叡与胡提坐上马车离开,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宫门外。
齐安担心地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左脸定了须臾,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大人,该走了。”
齐昌林神色平淡地颔首,道:“去绣坊街,吃碗面再去官衙。”
……
绣坊街街尾有一家名叫“孔记”的面铺,这家面铺开了也有十数年的光景。东家是位不苟言笑的跛脚老汉,绣坊街的人都不知他姓甚名何,只知晓他叫老孔。
老孔开店极随意,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心情好时卖一百碗面,心情不好便连一碗都不卖,似乎根本不是为了挣银子才开这面铺的。
可偏生吧,他那手艺当真是绝。
面条劲道,汤底浓厚鲜美,连肉都给得特别大方。一碗面下肚,真真是身上的毛孔都要舒服得要张开小嘴吸溜一点儿空气里的面香。
绣坊街的人都爱来这吃面,可惜今儿东家又关门了。
面露失望之色的老街坊只好败兴而归,根本没注意到一辆不怎起眼的马车从身边缓缓驶过。
齐昌林下了马车便去了面铺的侧门,提起铜环叩了叩,只听门“吱呀”一声,便露出老孔那遍布沧桑的脸。
齐昌林已经许多年没有来绣坊街,自然也许久没见过老孔。
老孔是朱毓成的人,齐昌林见着人了,半点也不尴尬,跟十多年前一般,亲热地笑着问好:“孔叔近来可好?”
老孔也跟从前一般,面无波澜地颔首当做回应,双手往腰间的油布擦了擦,道:“你那碗面还是加葱不要香菜?”
齐昌林笑着应是,恭维道:“孔叔老当益壮,这记忆力竟是比我还好。”
老孔鼻尖似有若无地哼一声,瞥他一眼,便兀自进了店铺的后厨。
朱毓成泰然坐于老树底下的石凳,冲齐昌林笑笑:“你倒是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
齐昌林健步走到树下,坐下后便道:“下朝时被胡提拉着说了会话,若不然还能更早些。”
说来他们二人已经十数年不曾这样坐着吃饭说话,过去二人分属不同朋党,齐昌林追随凌叡,朱毓成自成一党同凌叡分庭抗礼。
曾经并肩走过一程路的二人,从分道而行之时便已经是是敌非友了。
可如今再次同坐一桌,如从前一般吃面,却丝毫没有分道扬镳了十数年的隔阂。
朱毓成给齐昌林满上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望了望他,道:“昨夜秀娘子可是带着刀去的尚书府?”
齐昌林接过茶盏,垂眸一笑,坦坦荡荡道:“倒是没带刀,就打了我一耳光子。”
说罢,想起余秀娘那双怒目而视的眼,他摇头笑了声,道:“也是我活该。”
朱毓成并未接话,没一会儿,老孔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
二人安静吃面,待得腹中不再空空了,齐昌林方才放下木箸,温声道:“定远侯来信,说北狄二皇子已同意十月一过,便会派人偷袭肃州军。这消息是假的罢?”
朱毓成闻言也不急着回答。
将两个空碗叠在一块儿,递与老孔,又慢悠悠地泡了壶茶,方才不置可否道:“此话怎讲?定远侯难道不是去肃州治腿疾?”
齐昌林定睛望着朱毓成,方才那话他的确是在试探朱毓成,可他这位昔日同僚实在是太过平静,半点端倪都看不出。
他现如今是真的分不清,朱毓成几人究竟是在查七年前的旧案,还是在给凌叡挖陷阱,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眼下凌叡自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将七年前的戏码再演一遍。
可这一切太过顺利了,凌叡这几年因着大权在握,变得日益自负膨胀,从前那颗敏锐且小心谨慎的心早就磨钝。
但齐昌林不是。
他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也察觉到危险,甚至私底下偷偷派人前往肃州和青州探查。
只是还未收到回音,余秀娘便登门了。
齐昌林拿出那两封敌国的密信,递与朱毓成,道:“这密信有康王的名讳在,想来你们不会将这信公之于众。”
斗倒凌叡不是易事,但只要谋划周全,并非没有可能。
可不管用何种方法,都不能牵扯道如今已经登基的成泰帝。
那是皇帝,是天子。
不管当初他是以何手段登的基,他如今是那金銮殿的主人。
纵观各朝历史,只要不到国破家亡、民愤天怒的时刻,不管皇帝犯下何种错误,都不会受到惩罚。
一封罪己诏便是顶了天的。
除非像凌叡一样,用非常手段。
可朱毓成,连同都察院的那一群御史,甚至包括一心守护肃州的定国公,以及与以家族为己任的宗遮,都不是能做出弑君夺权之事的人。
是以,在齐昌林看来,朱毓成做再多也不过是为了斗倒凌叡。就算查旧案,也会彻彻底底将成泰帝从那案子里摘离出来。
朱毓成收起那两封密信,并未接齐昌林方才那话,而是话题一转,道:“我以为你会斟酌几日才会交出这些信。”
齐昌林沉默半晌,道:“昨日阿秀同我说,我做父亲了。她离京之时,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那孩子叫齐宏,马上就要满八岁。”
齐昌林说着,便阖掌一笑,似是在叹息,又似是在自嘲。
昨夜,余秀娘将信放在他手上,一字一句同他道:“我不求日后宏儿会以你为荣,只求他不会因着你这爹,而觉着羞耻。齐昌林,别逼着宏儿像我一样,连自己的父姓都要摒弃!”
齐昌林的话一落,朱毓成便微微一愣,而后抬起眼,真心实意地道了句:“恭喜淮允。”
齐昌林提唇一笑,当初阿秀陪他上京赴考,并不知自己怀了孩子。马车在雪地里打滑,她从车里摔下来,孩子便没了。
后来阿秀吃了许多年的药,都不曾再怀过孕,那时他还安慰她,兴许是他这辈子没子嗣缘。没成想,就在他同她提出和离之时,她竟然有喜了。
该说是造化弄人罢?
可即便是那时知晓阿秀有了他的孩子,他大抵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他追随凌叡,一步一步做到了刑部侍郎开始,他便不能回头了。
一旦回头,以凌叡狠辣的手段,不仅他会死,阿秀也会死。
“你可还记着恩荣宴那日,卫太傅同我们说,为官者,须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齐昌林笑了笑,道:“说来你莫笑,我最初选择做官,不过是觉着自个儿读书好,不去考个功名可惜了。有了功名,日后想娶个自己喜欢的媳妇儿也能有底气些。可后来啊……”
他的声音一顿。
后来,他遇到了阿秀,还来到了盛京,听着那些世家贵胄、高门主母如何在高朋满座的宴席里,笑话他娶了个粗鄙的商户女。
说他与阿秀,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白瞎了他寒窗苦读考来的功名。
他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可他无能为力,甚至连出去同人辩驳的底气都无。
于是他改了主意,只想往上爬,爬到一个足够高的位置,好让世人不敢轻视阿秀。
大周的元后便是商户女出身。
当初周元帝未登基之时,周元后也被人笑话过轻视过。后来,那些私底下笑话过她的高门贵女一个个跪在了她跟前,恭恭敬敬地给她磕头行礼。
权势,能让你护住想要护的人。
可一旦没有权势,你便成了任人鱼肉的那条鱼。
齐昌林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朱毓成也没问。
安静片刻后,齐昌林长叹一声,道:“我知你们要动凌叡,也知你此时不敢信我。七年前,凌叡为了在肃州与青州引起动乱,曾偷偷送了几批银子到北狄与南邵,经手人是胡提。当初那账册——”
“你说的账册,可是这本?”朱毓成打断齐昌林的话,从怀里摸出一本老旧的账册,放在他面前。
齐昌林的目光甫一触及到那账册,瞳孔便狠狠一缩,迅速拿起账本,面色凝重地翻了起来。
片刻后,他抬起眼,定定望着朱毓成。
这账册,竟然与他藏在床底的账册别无二致,不止笔迹相同,连里头的每一笔账都丝毫不差。
可那两本账册他藏得极深,且都做了暗号,只要有人碰过,他便会知晓。
问题就在于,那两本账册如今还安安生生地藏在床底,除了他,根本没人碰过。
那眼前这本几可乱真的账册,又是从何而来?
齐昌林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由抚,我很好奇,你的背后除了鲁伸、柏烛、宗遮、薛晋,还有谁?”
-
十月初六,青州。
青州距离盛京不近,走水路再加陆路,快马加鞭,约莫十来日便能到。
可霍珏顾及着姜黎,倒是没把行程往死里赶,到得十月方才抵达青州。
青州与南邵接壤,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摩擦就没断过。从前有卫家与霍家军在,日子还算太平,百姓也算得上安居乐业。
大周境内,与敌对邻国接壤的城池大多是民风彪悍的。
可青州不一样,因着诗书传家的卫氏一族出自青州,且世世代代扎根在这片土地。
这里的民风一点儿也不彪悍,走哪都能见着捧着本书卷的读书人,连不曾上过学堂的百姓们,都能“之乎者也”地说几句文绉绉的话。
卫家办了不少对外开放的学堂,你是贫苦百姓也好,是世家子弟也好,只要想来学堂读书,都能来。
卫氏一族的子弟年满十二便要到学堂给人授课,青州泰半读书人皆出自卫家的学堂。每年中秀才者、中举人者不知凡己。
谁都想不到,曾经雪窗莹几蔚然成风的青州,会一夜间便变了模样。
卫家没了,霍家军散了,无数青州百姓心中的信仰也崩塌了。
霍珏望着城门处那大刀阔斧的“青州”二字,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眸难得地起了丝波澜。
青州,青州。
上辈子他从未回来过这里。
不是因着近乡情怯,而是因着,他不愿以那个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霍督公回来。
反正,从他入宫开始,那个卫家二公子卫瑾就已经死了,便是回来,也不过是一具连认祖归宗都不能的孤魂野鬼。
风沙随风扬起,天色灰蒙,整座城池像是笼罩在一层阴霾里。
姜黎望着静默不语的霍珏,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初入盛京的那日,霍珏亦是像现在一般,静静地望着写着“霍府”二字的匾额,明明面无波澜,却让她看得心酸。
姜黎如那日一般,轻轻握住他的手,笑着道:“霍珏,我们终于到青州了。”
感受到那如棉花般柔软的温热手掌,霍珏微微一怔,旋即扬起嘴角,喉结一提一落便温和地“嗯”了声。
是啊,他回到青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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