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寻常百姓给读书人求功名求智慧多半是拜文殊菩萨的。
杨蕙娘有个秀才夫君,又有个在书院读书的儿子,从前在桐安城没少拜文殊菩萨,进了殿,便驾轻就熟道:“阿黎,阿珏还有阿令,你们随我进去拜拜文殊菩萨。”
话落,她便看向一同进了宝殿正厅的如娘,道:“如娘,你可要随我们一同去拜?”
如娘摇摇头,指了指另一头的偏殿,道:“我,我去拜,普贤菩萨。”
杨蕙娘心中一动。
普贤菩萨有增益和延寿的性德,去拜普贤菩萨的多是求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
如娘去拜普贤菩萨,莫不是为了她先前说过的重要之人?
如此说来,那人说不得还活着?
这想法也就在心里头一闪而过,杨蕙娘很快便抛下思绪,对如娘道:“那你拜完了便到殿外等我们,桃朱、云朱还有孙,咳,孙大当家都在外头侯着,你去寻他们便好。”
如娘颔首,笑了笑。
分明是她比杨蕙娘年长两岁,可杨蕙娘却总拿她当妹妹,再小的事,桩桩件件都要看顾到。
自从她爹死后,她就再没遇到过这样对她好的人了。
如娘眼眶微湿,转身进了偏殿,在功德册上签上名讳,又往功德箱里添了香油钱,这才取香叩拜。
头抵地,双掌朝天,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所念之人平安百岁,一个名儿一个名儿地说着,生怕菩萨听不清楚,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用力。
偏殿内堂的小沙弥正敲着木鱼打瞌睡,听见外堂女香客那道温柔的略带结巴的声嗓,不由得睁了睁眼。
一连串名儿入了耳,蕙娘、阿黎、阿令,都是小沙弥不曾听过的名儿,直到最后一个名字脱了口。
“保英哥哥。”
小沙弥莫名觉着这保英二字有些熟悉,倒也没深思,摇晃了两下脑袋,继续装模作样地在佛祖面前敲着木鱼打瞌睡。
从华严宝殿出来,如娘轻轻抚着手上的红绳,眼眶微微泛了红。
没一会儿,杨蕙娘也领着姜黎几人风风火火地出了殿。
霍珏跟在杨蕙娘身后,手里拿着个折得方正的符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如娘手上的木珠子。
求了个根上上签,又得了个佑考符,姜黎对此次的大相国寺之行实在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她望了眼难得明媚的天色,笑吟吟道:“娘,如娘婶,我们趁着还未天黑,快去后山赏花吧!”
说着,她便看向霍珏,眼巴巴地道:“霍珏,你要和我们一同去吗?”
往常她用这样的目光瞧着自己时,霍珏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这次来大相国寺,他尚且有旁的事未办,只好狠心拒绝,温声道:“我要去一趟大悲楼,等大悲楼的事办妥,我再去后山寻你们。”
姜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多难受,反正日后还能再来大相国寺赏花的,她与霍珏,从来就不缺这一朝一夕。
她抿唇一笑,道:“那你快去,大悲楼离这远着呢,你不必急着回来寻我们。”
说罢,便开开心心地挽着杨蕙娘与如娘的手,往后山去。桃朱、云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再往后,便是走得慢悠悠的姜令与孙平。
几名正在华严宝殿外等着主母的嬷嬷,见他们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往后山走,忙摇了摇头,道:“这是哪来的无知村民?那后山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去的?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她们都是盛京里某些高门当家主母的心腹嬷嬷,自是晓得后山那片地儿,今日是不能去的,只因那里来了位宫里颇有权势的大人物。
至于这大人物是谁,那就不是她们能知道的了。
姜黎几人自然是不知晓后山那里有位大人物呢。
如娘爱花,也爱种花。山茶难养且名贵,是花中珍品。听说大相国寺后山有一大片山茶花林时,心里难得的起了些渴盼,就盼着在花期结束前过来赏花的。
华严宝殿离后山不远,才走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传说中的那片山茶花林。
眼下是二月底,正值花期。微风拂过,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山茶在枝头上摇曳,很是赏心悦目。
真真是当得起一句“独能深月占春风”。
如此美景,莫说是如娘这爱花之人了,便是姜黎与杨蕙娘也是喜欢得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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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林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藏在风里影影倬倬,高进宝耳力好,听得清那是几个女子的说笑声。
他拧起眉峰,盛京里但凡有点底子的家族都知晓,每年的二月二十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公赵保英的亡母祭日。
正常人家都不会挑在这日来后山这里扰着督公。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思及督公的耳力比他这习武之人还要好,高进宝踟蹰片刻后,终是敲了敲门,道:“督公,可要我去将人赶走?”
高进宝的命是赵保英救下的,他对赵保英的敬重比对成泰帝都要深。
他跟在赵保英身边差不多十年了,自然晓得这一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下被人扰了清净,别说督公了,就是他都要心生不悦的。
赵保英端坐在佛堂旁边的静室里,眉眼低垂,慢慢地敲着一边的小几,并不作声。
门外的高进宝伺候了赵保英这么久,自是明白督公是同意了。
眼见着那几名女子似乎正往照性小筑来,忙应一声:“属下这就去!”
才刚提脚走了两步,静室里忽然传来“刺啦”一声椅子摩擦着地面的声响,似是起得太急导致的。
高进宝脚步一顿,正要开口相询,便听得里头一声沉沉的“慢”!
静室里,赵保英走向面向后山的那扇楹窗前,轻轻一拉,便开了半扇窗牖,刺目的光连同带着花香的风涌入。
他眯着眼,望向正在花林里说笑的几个女子。
方才他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如娘,快过来!”
那声音风风火火,非是他所识之人。可那人嘴里的“如娘”,却是他极熟悉的一个名儿。
这世上重名之人何其多,那女子口中的“如娘”十有八九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可他依旧忍不住要推开窗户看看。
静室就在三楼,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以及藏身于山茶花林里的几名女子。
其中一人,身着青色袄裙,头上馆着个妇人髻,背对着他。
那妇人抬起手拨了拨枝头上一朵白色的山茶,青色袖摆微滑,露出了里头的一截细弱手腕,以及一条褪色的红绳,红绳中间挂着颗粗糙的不起眼的木珠子。
赵保英僵在原地,怔怔望着那颗木珠,心脏狠狠一缩,竟是有些生疼。
恍惚中,又见着了那场淅沥冰冷的春雨。
墓地里,一团稚气的少女,与他一同将潮湿的黄土一抔一抔撒在他娘的尸体上。
少女张着被雨水打湿的眼,认真同他道:“保,保英哥哥,别,别哭。”
那时,她对他说“别哭”。
于是,往后与她分离的二十九年里,他成了个爱笑的人。
第63章
赵保英是承平六年进宫的, 甫进宫时,有人问他来自何处。
他说来自幽州定风县,那些人听过后均摇摇头, 道:“不曾耳闻。”
赵保英并不意外,定风县那么个芝麻大的地方, 虽同样是边关小县, 却与有定国公镇守的肃州以及有霍家军镇守的青州是不一样的。
混乱、穷苦、贫瘠。
当官的只想谋个政绩, 好离开那破地方。百姓则学蛮夷一样抢掠, 美曰其名, 与其把钱财留给外族人抢,还不如留给自己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孩儿从小耳濡目染, 也就跟着长歪。
出生在那儿的人着实说不上幸运, 譬如他, 譬如如娘。
如娘的母亲生她时难产, 撑着一口气将如娘生下来后,自个儿却没能活下来。
如娘在娘胎里憋了气,出生时跟只小乳猫一样孱弱, 说话也晚,三岁才开始蹦出第一个字, 且始终结结巴巴, 说不利索。
周遭的小孩都喜欢欺负她, 拿石子扔她,骂她是结巴,说她娘是被她克死的。
她爹在私塾里做启蒙先生, 小孩子都爱喊他“林先生”。林先生失去爱妻, 父母又不在身侧, 整个人一蹶不振,有时候连如娘饿哭了也不晓得喂口米汤。
赵保英家与如娘家住得近,他娘与如娘的娘关系亦是好。
如娘刚出生没几日,他娘见这小女婴一出生就没了娘,整日里饿得嗷嗷哭的,心生不忍,便索性接到身边,用米汤油和马奶喂了几个月。
这才将她从一只孱弱的小猫儿养成一个白胖的小娃娃。
赵保英那会还不满三岁,她娘喂如娘喝米汤油时,他就在一边摸她头上那几绺又黄又软的胎发。
许是因着出生时在赵保英家住过几月的缘故,如娘同他娘很亲,同他也亲。
小时候最爱的就是跟在他后头,他去哪儿,她也跟着去哪。她那时腿短,总跟不上他的步子,便一口一个“保,保英哥哥,等,等等我”地喊。
初时赵保英还觉着烦,晓得她不爱旁人叫她“小结巴”,还故意这样喊她。如娘也不生气,就沉默着看他,乌溜溜的眼珠子跟水洗的葡萄似的。
后来他问她:“不是不喜欢别人叫你‘小结巴’,怎地不生气?”
小姑娘望着他,讷讷道:“保,保英哥哥,叫的,如娘,不生气。”
赵保英笑,道:“傻子!以后不管谁那样叫你,都要生气!”
如娘望了他两眼,转过身不吭声了。那模样仿佛就在说,管你怎么说,我就不会生你的气。
小姑娘的确命苦,出生就没了娘,可好在林先生是个好爹。
如娘五个月大的时候,已经养得粉雕玉琢的,很是招人疼爱。林先生从悲痛里振作起来,接回如娘,自此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又当爹又当娘地照料着,十分地用心良苦。
不似赵保英的爹,成天胡作非为。
在外头抢到钱了就去吃花酒逛窑子,抢不到了就回家睡觉,醒来时还要将他娘做绣活攒下来的银子偷走。
赵保英六岁那年,他爹醉酒闹事被县里的恶霸打死。对方赔了三两银子便拍拍袖子走了,仿佛赔个三两便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时她娘不肯要银子,一心一意要告官,说要讨个公道。可去了官府,根本没人肯受理。
告了一回二回三回后,终是泄了气。他娘顾念着两个孩子,决定不告了,却也因此落下了心病。
赵保英他哥比他年长十岁,他爹死后,他哥本该撑起门户的,可这人比他爹还要混账。
如娘他爹始终记着当年他娘照顾如娘的恩情,见赵家兄长不可靠,便常常将赵保英带去私塾里,让他与小小的如娘一同坐在角落里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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