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年梦话
这六年来,宋启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周围人都劝他别找了。这么久没有消息,于瑛彬大概率活不了了。
这些年被日本人杀的同志还少吗?于瑛彬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宋启星的朋友可以生,可以死,唯独不可以不明不白的失踪不见了。
去年,他们抓到了一个叛徒,从叛徒嘴里知晓了一点有关瑛彬的消息。
当时,叛徒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快意,他愉快的说:“我没见过他。只是知道,他似乎被严刑拷打了很久,然后就没消息了。人估计早就没了。”
同志们都用同情的眼神望着他。
说来也是奇怪,都到了这一步,宋启星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开口,“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瑛彬一定没死。”
他知道其他人现在都是怎么看他的。他们一定觉得他是无法接受好友死亡的事实,所以一直在自我欺骗。
可是宋启星就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他就申请去东北前线。
他告诉首长:“瑛彬是在那里失踪的,我想去那里再找找,说不定会找到新线索。”
首长禁不住他的再三请求,就松口答应放他去东北。
妈妈知道了后问他,“你知道那里现在多危险吗?就算是你,在那里也不可能得到多少照顾!”
宋启星理所应当道:“这是自然。我是去前线战斗的,不需要特别照顾。”
他永远记得妈妈当时死灰一般的脸,以及那声凄厉的质问:
“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于瑛彬都死了,你还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
宋启星沉默了一下,才回答:“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他死了,我才必须要找到他……我知道他不太可能活着了……但是,哪怕是尸体也不当紧,这样起码他死后可以躺在烈士陵墓里。”
他垂下眼睛,声音哽咽了一瞬,努力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费力的组织语言有些艰涩的继续说道:“……等我以后飞黄腾达、举世闻名后,人们提起我宋启星,就会提及瑛彬,提起他的宁死不屈的傲骨,提起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这样,瑛彬……才没有白死。”
他逼迫自己硬着心肠说出了最后的话:“您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而瑛彬……只有我这一个挚友。”
他没有看妈妈当时的脸,他怕会反悔,会跪下来告诉妈妈他不走了,要留下来尽孝。
所以他对妈妈深深鞠了一躬,就带着一腔孤勇,头也不回的走了,第二天就坐上了去东北的火车。
也许他是个不孝子。
他只是不忍心,瑛彬凄凉躺在地下,无人收敛尸骨,无人知晓荣光。
他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还好,他的坚持是对的。他终于找到了他,活着的他。
宋启星之前得到的消息比较含糊其辞,只知道他受了伤被送进了医院,所以他也不知道瑛彬现在的状况,六年过去了,他变得怎么样,瘦了吗?身体如何?抢的重不重?
他真的很怕推开门后,看到的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的好友。
大概是他在门前站的久了,路过的护士警惕的问道:“同志,你找谁?”
宋启星从漫长的回忆里抽回心神,慢了一拍才回答:“我找于瑛彬。”他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的补充道:“我是他朋友,宋启星。”
“启星?是不是你?”好友高昂的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在他耳旁炸裂开,在宋启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掀起狂风暴浪。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来看我了吗?”
宋启星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奔腾而出,他高高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护士惊讶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是啊,我来看你了。”声音像磨刀石一样粗粝沙哑。
“……你是不是在偷偷哭?”
宋启星一梗,用新西装的袖子粗暴的揩了揩,瓮声瓮气回答:“我才没有!”
于瑛彬中气十足笑骂道:“没哭的话你怎么不进来?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进来吗?”
宋启星这颗七上八下的心彻底平定下来。这狗东西,果然狗嘴吐不出来象牙!
护士理解的看着这个又哭又笑的中年男人,也催促道:“您快进去吧。”
宋启星转身推门一气呵成。耀眼的阳光洒进他阴郁的眸,已经和他一样变老了的朋友坐在窗边,在璀璨的春光下,如年少时那般对他笑的温柔。
“瑛彬。”他声音很轻,唯恐把自己从梦里叫醒,“我把你找回来了吗?”
于瑛彬坐在轮椅上,冲自己的老朋友张开双臂,挑眉展笑:“阿星,为了庆祝久别重逢,不抱一个吗?”
小王子找到了玫瑰。
宋启星找到了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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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回国》
春去秋又来,又过去了近十年。
纽约,又是一年夏日炎炎。上东区树木郁郁葱葱,花香四溢,一栋白墙红顶的小楼掩于浓绿灌木之后,从中传来悠扬清越的钢琴声。
淑芬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沉浸在曲子的意境里。
这是约翰·P·奥德威作曲的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在中国,他有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送别》。
这首来自美国的曲子被李先生重新配词谱写后,在中国焕发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依旧是给朋友送行时的首选歌曲。
傅瀚晟深深凝望着淑芬,目光里有留恋,有伤感,有担心,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按下心中沉沉浮浮的复杂心情,低低唱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最后一个乐符落下后,淑芬给予了热烈的掌声。
傅瀚晟定定望了她几秒,有些不死心的问道:“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淑芬不假思索回答:“非走不可。”
傅瀚晟提醒她:“你现在是美国国籍!”
这一刻,淑芬双眼像少女时期一样清亮动人,她大大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傻乎乎,却是她自留美以来最为轻松恣意的笑容,“我回去,就是为了重新加入中国国籍。”
“……哪怕你会被当做汉奸和叛徒?”
“不会的。”这个在政坛沉浮近十年的女人竟然天真的笑道:“我相信我的祖国不会辜负我的。”
“战争就要胜利啦。”她的双眼闪闪发亮,满怀憧憬:“我要回去建设家乡!”
傅瀚晟再也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了。
他别开眼睛,不想再看淑芬此时无比刺眼的笑容,抿了抿嘴唇,干巴巴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的帮助。”淑芬对他轻轻欠身,然后毫不犹豫转身,提着行李就要跨过门槛的前一刻,男人急促的追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淑芬停下脚步,偏头挑目,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这要看我的国家如何安排我了。”
傅瀚晟沉默的注视着女人款款离去的背影,她走的那么义无反顾,那么毫不留恋。
……即便他曾经是她的丈夫。
他们的婚姻关系从今天开始就正式解除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惜的。因为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她为了获得美国国籍,他为了和中国共产党建立更深的联系。
他和她之间也从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在一些时候,他和她还会因为彼此不同的立场和利益露出冰冷狰狞的姿态。
他把她当做同盟、同志、需要警惕的未来敌人,偶尔,他也会把她当做可以商量事情的朋友。他唯独没有把她看成女人。
可是就在这时,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竟然有些不舍。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像她这样口甜如蜜心肠却冷酷狡诈、又偏偏会在一些时候过分天真的……女人了。
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他失笑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感慨道:
“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特别的女人。”
淑芬走出大门,走向早已等候她许久的萧长乐。
谢先生假死离开后,她和萧长乐选择留在美国。她和傅瀚晟假结婚获得美国国籍,成为丽贝卡竞选团队的一员。而萧长乐,则一边在美国推广传播徽戏,一边在私底下秘密串联华人。
十年间,两人相互扶持,唯一支撑他们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祖国国泰民安。
两人如释负重相视一笑,轻轻抖落这些年的风霜和故事。
萧长乐满足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这一生,哭过,笑过,落魄过,也光荣过,曾经卑贱如草芥,也曾经翱翔于云端。
战争胜利后,倦鸟不用再漂泊,可以归林了。
第179章 番外4
番外4:《祖国不会忘记》
夜潮如水,月色清凉。
天空是墨蓝色的月饼盒,里面盛着中秋吃剩下来的半块月饼。
谢知涯和温曼蓉肩靠肩,沉默的坐在床头,银浆一点点流到被面,又爬到了他们手上,留下皎洁的光斑,与他们额角的银丝交相辉映。
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画着圆。
屋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已经响了大半夜,还没有丝毫要平息的架势。笑闹声、呼嚎声、奔走声、敲锣打鼓声声声入耳。
今夜,北平无人入眠。
一阵夜风袭来,绑在窗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声音听起来竟然也带上了几丝亢奋。
谢知涯轻轻握上了妻子的手,手果然很凉。生了澜儿后她就亏了身子,一年四季手脚冰凉。
他包住她的右手,又交代她: “把左手放进被子里暖一暖。”
温曼蓉依言照做。室内又再次陷入一片沉静。
半响,温曼蓉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一个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只是此时她的心情比旅人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