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箜之伶/天予昭晖
女眷们在屋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堂屋的正中间坐着纳兰的母亲,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爱新觉罗氏。
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皇上见了也要称一声姑母。当年父亲被幽禁至死也不曾影响她的地位。儿媳和一群未成年的孙子孙女簇拥在她的身旁,仿佛她才是一家老小现在唯一的倚仗。
然而,让一种兵丁踟蹰不前的,并不是这位老夫人。而是站在门前的一位少女。
她就那么独自站在门口,身边连个贴身丫鬟也没有,微微扬起下巴,没有意思畏惧的与院中的兵丁对峙。
曹寅甚至觉得称她为少女似乎都早了一点,她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左右,容貌稚嫩,还只是个孩子。仔细看看,她的眉眼和纳兰长得至少有七八分的相似。
这个时候,曹寅竟然不合时宜的想:成哥儿若是个女孩子,大约也就长这样吧。
小格格眼珠子那么一转,就看到了穿着朝服的曹寅,知道他才是为首的那个。盯着他,忽的从袖管中掏出一把短刀,把刀鞘往地上一扔,掷地有声的说道:“我看你们谁敢上前一步。”
老夫人在里面叫了声什么,曹寅没听清,想必是小格格的乳名。
但是小格格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曹寅觉得她比她阿玛更像是金太吉的后人,纳兰一定想不到,最后站出来保护一家老幼妇孺的竟然是自己年仅十岁的小女儿。
曹寅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那上面镶满了宝石,更像是一件装饰品而非利器。
他走近小格格,把刀鞘递还给对方:“别怕,我是你阿玛的朋友。”
随后,牵着小姑娘,走进屋内,向老夫人行礼:“曹寅见过郡主。”
这里可不止一位郡主,明珠的第三子纳兰揆方娶的是康亲王的女儿,也是一位正经有封号的郡主。
老夫人听到曹寅的名字,神色便缓和了不少:“我听……我听成哥儿提起过你,你们一同在宫里当差,感情深厚。”
她哪里是听纳兰提起过曹寅,分明是听明珠训斥儿子时,提到的一大堆名字里,就有曹寅。只不过曹寅那时候是康熙身边的銮仪卫,和那帮汉人有所不同,她才留了心。
毕竟是女眷聚集的后院,曹寅也不能久待,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人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替他们关好院门。
纳兰刚走进书房,胤祐就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他:“容若!”
“嗯,”纳兰低头看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胤祐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溢满了关切之色:“你还好吗?”
他长大了,也长高了,是个能与纳兰过上好几十招的小小少年了。
纳兰已经很久没有抱过他,今天看到小家伙这么粘人,干脆弯下腰将他提了起来。抱着他来到书桌前,让他坐在桌面上。
“我挺好的呀。”
胤祐眨了眨眼,有些不信:“真的吗?”
纳兰点点头:“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胤祐不知道他有没有骗自己,明珠被革职的事情,连惠妃和大阿哥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容若作为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挺好的?
纳兰叹了口气,他的叹气非但没有悲戚之色,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有很强烈的预感。”
胤祐说:“我看出来了。”
“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与他政见不合并非一两日,以往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愿回家,更不愿参与他那些结党营私的勾当。”
“但我毕竟是她的儿子,在那个家里,我还有母亲,还有妻子儿女。”
胤祐想起了那个在他的诗词中反复出现的女性——他的发妻卢氏。
但他知道,容若口中的妻子并不是这位已经过世的卢氏,而是后来在卢氏去世之后,明珠又为他续娶的一任妻子。
容若一开始对这位妻子是没有感情的,这位继妻也只是个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但在容若大病一场之后,他也想通了许多事情,不再去纠结过去的人和事。
虽然仍然不赞同明珠的为官之道,但父子俩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剑拔弩张。
虽然对继妻没有深厚的情义,但也多了一份责任。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纳兰低头,无奈的笑了笑,“我甚至觉得,这都是应该的。我阿玛既然当初选择那么做,也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只是革职抄家而已,也算是……皇上开恩了。”
纳兰的叙述从头到尾语气平缓,就好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胤祐拉着他的手:“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纳兰笑道:“当然是真的。”
“反正……”小家伙咬了咬嘴唇,“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我阿玛也不行,你放心吧。”
纳兰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皇上没有欺负我,你也放心吧。”
皇上非但没有欺负他,还给他升了官。
明珠虽然被革去了议政大臣,内阁大学士的职位,但是康熙将他交给了侍卫处,酌情留用。
不久之后,明珠长子纳兰成德由翰林院侍讲擢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明珠次子纳兰揆叙,擢升为掌院学士、兵部侍郎。
朝中文武大臣私底下更是对此议论纷纷,皇上不愧为少年天子,才是真正将驭人之术玩到了极致的人。
明珠权倾朝野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最有出息的也就是小儿子,娶了康亲王的女儿,有个和硕额驸的封号。
明珠刚被罢相不久,大儿子和二儿子接连擢升从二品侍郎,都得到了皇上的重用。
容若升官了,胤祐却并不是很开心。皇子的从学师傅都是从翰林院挑选,现在纳兰进入内阁,又兼任礼部侍郎,那可比在翰林院忙多了,哪里还有时间给他讲课。
前几日还说着要保护容若,不让别人欺负他的小家伙,今日倒是一反常态。
纳兰一走进书房,就看到七阿哥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纳兰走到他跟前,“谁又惹你了?”
“哼!”小家伙把嘴撅起来,上面能挂一个油瓶,“亏我还担心你会因为明珠大人的事情难过,哪知道你现在也要去做大官了。”
纳兰无奈笑道:“不是我要去做大官,是皇上让我去的呀。”
“他让你去你就去,还不是想做大官。”
纳兰皱起眉头,露出委屈的表情:“这是皇上的圣旨,抗旨是要杀头的。”
胤祐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长得那么好看,我阿玛才舍不得杀你的头。”
“这话说的,好像我除了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了。”
“……”
小家伙不说话,扭头望着窗外。
纳兰耐心的哄他:“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呀?”
小家伙可怜巴巴的说道:“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当给我上课了,要换成别人来当我的老师。”
纳兰恍然大悟,原来七阿哥是担心这个。
他也不着急解释,而是继续问道:“七阿哥是舍不得我吗?”
听到这话,胤祐就以为自己的猜测是真的。眼睛立刻就红了,抬起手来摸了一把:“才没有!”
纳兰问他:“真的没有?”
“没有。”胤祐摇了摇头,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是你的理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直以来都没有他的兄弟那么成熟。感情丰富,眼窝子还浅,就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要哭鼻子。
纳兰拿出随身的手帕,替他擦去泪水:“我实现理想,也能继续给你讲课呀,这又不冲突的。”
胤祐拿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摸了一把:“真的?”
“真的!”
下午,两个人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新任礼部侍郎好不狼狈,被七阿哥凌厉的剑招逼得连连后退。对方手里的七星剑一拨一挑,他只感觉手腕一震,剑尖已经刺向了他的胸口,停在了离他前胸寸许的地方。
低下头看去,手里那截树枝不知何时已经断为两截,落在地上。
傅先生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一边品茶,一边点了点头:“不错,看来这套剑法你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该学下一套了。”
“不行!”胤祐收了剑,一个得过且过的学渣,忽然对自己严格起来,“让容若换成剑,我能胜他才算是学好了。”
傅先生满意的点点头:“说得对!”
于是,太监又去屋子里取了把剑来。
纳兰平时陪他练剑怕伤到他,都是拿树枝。手里换成了一把真的剑,颇有些束缚。
这套剑法,一招一式胤祐早已烂熟于胸,能够在实战中随心所欲的变化。
比试一开始,他的进宫就十分刚猛凌厉,展现出来的气势根本就不像个孩子。
纳兰脑子里还总想着他早上哭鼻子的那一幕,接招的时候畏首畏尾,颇有些狼狈。
不过他毕竟是御前侍卫,若是真的了输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还不得被曹子清笑死。
于是,纳兰定下心神,专心应战。
胤祐前面用力过猛,接下来就显得有些后劲儿不足。
但是他聪明,善于观察和分析局势,反应又快。一时半会儿纳兰也拿他没办法。
两个人打了好久也难分上下,小家伙累得直喘气,抬头一看,石桌旁空空荡荡,傅先生却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立刻收了剑,喊道:“我师父不见了。”
纳兰回头一看,也有些奇怪:“人呢?”
一旁的小太监躬身答道:“傅先生说他困了,回房小憩一会儿。”
“……”
这天,皇贵妃派人来请四阿哥和七阿哥晚上回承乾宫用膳。说是拿他们种的面粉和稻米做了些美食,让他俩回去尝尝。
四阿哥在院子里看书,胤祐坐在一旁陪着他。
哥哥这里的书,除了佛经就是些和农耕、河工、建桥修路有关的,胤祐没兴趣,不如趴在桌上睡觉。
四阿哥敲了敲桌子:“别睡,天气转凉了,小心感冒。”
胤祐站起来:“那我先回承乾宫去,看看额娘都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四阿哥无奈的点点头:“去吧。”
胤祐从角门进入东筒子,路过景仁宫旁那道门的时候,往里张望了一眼,似乎看到另一边,他大哥正站在延禧宫的门口。
宫门口站了一堆太监,没人吭声,就那么静静地陪他站着。
胤祐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正想走过去看个仔细的时候,却被赵诚拦下了。
赵诚在他耳边小声道:“小主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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