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箜之伶/天予昭晖
那人与席间众人挨个打过招呼,到了他们这里,看到胤祐颇有点惊讶,似乎不明白怎么还有半大的孩子。
听到纳兰介绍之后,又看了一眼,总感觉眼熟,但又确定不认识。
想着纳兰的表侄,那也是皇亲国戚,兴许真的见过,有兴许只是见过他的父兄也未可知。
于是,也不再纠结,径直坐回到自己位置去了。
胤祐跟着纳兰和曹寅坐下,小声对两人说:“他没认出我来。”
这次换曹寅惊讶了:“你见过他?”
纳兰笑道:“可算有你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胤祐转过头去,纳兰交换一个眼神,存心要吊一吊曹寅的胃口:“那自然是见过的。”
曹寅是真的想不通:“他前年刚回京任职,你怎会见过?”
胤祐朝他吐了吐舌头:“我不告诉你。”
“……”
曹寅往身后的软垫上一靠:“你不说,我也知道,让我想想。康熙二十三年,你们从江宁回去,路过曲阜,你阿玛命人在孔庙讲《论语》,正是这位孔尚任孔先生。”
“随后,你阿玛将他带回京城,授为国子监博士。”
胤祐撇了撇嘴:“还真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曹寅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尝尝这道油爆双脆,有没有宫里做的好吃?”
这是道山东菜,胤祐在宫里就没吃过。好奇的尝了尝,鲜香双萃,口感确实很不错。
曹寅给他介绍:“这道菜是用鸡胗和猪肚作为主要食材,对火候的要求极为苛刻,欠一秒钟则不熟,过一秒钟则不脆。”
比起美食,胤祐更好奇的是今天的戏。他小声问身边两人:“孔圣人的后人也喜欢听戏啊?我还以为他们只喜欢读《论语》。”
纳兰正在一边小酌一边剥花生米:“谁不喜欢听戏?”
胤祐更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戏这么好听?”
纳兰指了指曹寅:“你问他,他和昉思是志趣相投的知己,这戏能写到现在,他可出了不少力。”
胤祐回头去看曹寅:“宫里唱堂会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有多爱听。”
曹寅嗤笑一声:“宫里的戏除了热闹,还有什么好听的?”
他这么一说,胤祐更好奇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间很大,前面有一方小小的戏台子,唱唱文戏什么的倒是不成问题。
席间大家本来各自说笑着,忽然那一方戏台上来了个老生,一开口偌大的屋子就安静了下来,入耳满是苍凉悲壮:
“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俺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只这么一段,就把胤祐的神魂牢牢地攥住了,再也挪不开眼,耳中便听不见其他。
第128章
宫里唱戏, 一般在都是在过年或者有重要节日的时候,要么就是万寿节、千秋节这样的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生辰。
曲目也都是以吉祥热闹为主, 听来听都是那几样。热闹是热闹了, 可是唱词曲调中规中矩,甚至落了俗套,毫无美感可言。
刚才这一嗓子入了耳,胤祐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才明白,什么是听戏。
这是他没听过的曲调,没听过的新鲜词儿,没听过的风格。
一点也不吉祥不热闹, 却听得人心神激荡,顷刻间斗转星移, 将人席卷到故事里的那个年代。
胤祐小声问曹寅:“这是什么戏,怎么跟我以前听过的不一样?”
曹寅答道:“当然不一样, 你听的都是花部, 这才是真正的雅部。”
什么“花部”, 什么“雅部”,胤祐听不懂,又扭头去看纳兰。
纳兰还在剥花生米,闻言轻笑一声:“就是昆曲与其他戏曲的区别。他们这些江南文人认为别的戏曲是花杂,又称乱弹。只有昆山腔,是雅乐正声。”
胤祐恍然大悟,原来听戏也有鄙视链。他们在宫里听的那些吉祥、热闹的曲目, 唱腔铿锵有力, 唱词通俗易懂, 更适合喜庆的时候听听。
昆山腔唱腔苍凉悲壮,唱词更是考究,每一阙都值得拿出来细细品读。
戏台子上那老生接着唱:“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宏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就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第一花。”
“ 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说不进幽闲窈窕。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丰标。似天仙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宵。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
小皇子瞪大了眼:“这是!这是……”
娘娘胤祐是见过的,这里没有人比他见过的娘娘更多,德妃、宜妃、良嫔……或温婉、或明艳、或柔媚,这些都是极漂亮的后妃。
可是,胤祐也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娘娘有这样的仙姿玉貌,当真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对,可不就是花儿看到她都害羞低下了头。
戏没听过,但《长恨歌》胤祐是读过的:“这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
纳兰笑着点点头:“对咯。”
曹寅问胤祐:“哥儿知道台子上这个人是谁吗?”
教坊优伶之流胤祐哪里认得,很显然曹寅不是问这个,他问的是这人扮的角色是谁。
胤祐想起来,前面他唱“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这才恍然大悟:“宫廷乐工李龟年。”
曹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瞧着聪明劲儿,好听不?”
胤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戏台,敷衍的点了点头。曹寅让他吃菜,他也敷衍的尝了一口。
这是有了精神食粮,连口腹之欲也顾不上了。
台上的李龟年继续唱:“ 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
酒楼里推杯换盏,戏台子上声声哀叹。酒楼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到了曹寅和康熙约好,送七阿哥回畅春园的时辰。
曹寅凑到胤祐耳边说道:“哥儿,该回去了。”
胤祐坐在那里不肯挪动半分:“听完再走。”
“听完可就晚了。”
“晚了就晚点回去。”
曹寅大惊:“那怎么行?”
“别吵,我说行就行。”
“……”
戏台上,李龟年从长生殿的山盟海誓,唱到了安史之乱,杨贵妃命丧马嵬坡。
这出戏虽然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中间却又穿插着大篇幅的家国兴亡、百姓疾苦。既浪漫又现实,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窗外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曹寅去拉胤祐:“下雨了,哥儿,赶紧走吧。”
胤祐推开他的手:“那便更不能走,你瞧,杨贵妃就要死了,真真看得人肝肠寸断。”
曹寅都被他气乐了:“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叫肝肠寸断。”
“我是不懂,但白居易懂: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曹寅拍了拍纳兰的肩膀:“快,管管你侄子。”
“你带出来的,你管。”
“……”
这只是洪昇所作的长生殿其中一出,倒是并不长,九支曲子唱完也就差不多了。
唱词中贯穿着强烈的国破家亡之恨,低回沉郁的曲调叫人久久难以释怀。
曹寅拉着胤祐站起来,纳兰放下酒杯也跟着他俩起身,曹寅向洪昇和其他人拱了拱手,告辞:“容若还得送侄子回去,晚了恐怕是要责罚的,这顿酒算容若的,改日我请诸位再喝一顿,咱们就告辞了。”
洪昇拉着他:“荔轩,我今儿专程请你来提提意见,这就要走了?”
“改日,改日……”
三个人从楼上走下来,曹寅让小厮去柜台把账结了,他和纳兰领着胤祐在屋檐下等马车过来。
纳兰问他:“这顿不是我请吗?”
曹寅摆了摆手:“哪儿能?这不是拿你当个说辞。”
纳兰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就知道,遇见你一准儿没好事。”
“兄弟我过些日子可走了,咱俩这酒,喝一顿少一顿。”
说到这里,纳兰也不跟他拌嘴了。他俩这关系,比起楼上众人,自然是更亲近几分:“你也要走了,你们都在江南,我留在这京城做什么?”
“那你去跟皇上说,求他将你外派做官。”
“我倒是想。”
“……”
他俩聊了班上,一旁的胤祐低着头,一言不发,思绪仿佛还沉静在戏里。
他忽然抬起头来,问曹寅:“这只是其中一出吧。”
“是,这戏名叫《长生殿》,上下两卷,共五十出,这是其中一出,名《弹词》。”
这时候,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撑着伞,曹寅扶着胤祐上车,纳兰也跟在后面,上了曹寅的马车。
曹寅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还是舍不得。”
“可不?”纳兰坐到胤祐身旁,替他拂了拂肩上的雨水,“我是不放心他。”
胤祐完全没有理会他俩的拌嘴,脑子里还装着刚才那出戏,又对曹寅说道:“戏是听不了了,不过我想读一读戏本可以吗?”
曹寅连犹豫都没有,拍着胸脯允诺道:“我给你找。”
小厮在帘子外问道:“老爷,是直接去畅春园吗?”
“不!”曹寅拦住他,“先回府。”
纳兰惊讶道:“这是做什么?都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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