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没有人。”江少辞握住牧云归的手,说,“准备好,开始了。”
牧云归最开始还疑惑什么开始了,这时候脚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她低头望了一眼,二话不说将身法运行到极致。
大海磅礴,江少辞和牧云归像深海里的一芥粟,逆流朝上方光带游去。他们身后跟着一团白光,再往下,古老沉寂的殷城寸寸开裂,土地下探出粗壮的藏蓝色根茎,张牙舞爪向四周扩张。
无极派弟子正在剑冢中探索,突然地面剧烈震动起来,连水流都变得浑浊。众弟子勉力维持着身形,皱眉问:“怎么回事?”
“好像是海震了。”
“海震?”领头弟子皱眉,海底发生地震非常危险,他们不光要面对地震和海水的双重冲击,还要躲避被惊动的鱼群魔兽。万一撞到魔兽堆里,那就死定了。
领头弟子在任务和撤退中犹豫,然而其他人根本不等他发号施令,立马各展神通跑了。他们在海底待了这么久,哪能不明白这里处处杀机,掌门奖励虽好,但也要有命拿才是。
领头弟子一看,没办法了,也只能跟着逃跑。东方漓混在人群中,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南宫玄,果然,他不在了。东方漓扼腕,可恶,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又被他得到了机缘,他拿到金手指,回去后岂会善待东方漓?
而此刻,走到半路的南宫玄同样很吃惊。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到剑骨藏宝之地,这么大的动静是谁引发的?电光火石间,南宫玄想到东方漓。
南宫玄默默骂了句贱人,她拿到了玉佩,必然是她将剑诀和剑骨卷走了。前世南宫玄明明花了很久才彻底收服剑骨,为何这一世东方漓这么快?
南宫玄想不通,但现在来不及让他思考了,殷城坍塌,紧接着下方的魔植就会冲出来,留在海底只有给魔物当养料的份。南宫玄再不甘心,也得赶紧往上浮。
无极派弟子狼狈地冲向云舟,饶是他们用尽最快的速度逃命,还是有三分之二的人丧生藤蔓。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爬上云舟,一接触到实地,立马瘫在地上喘息。
东方漓耗空法宝,好歹活着进入云舟。她靠在墙壁上缓神,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过门口。等她看到南宫玄最后一个从海底跑出来,心底猜测落实,内心一时五味杂陈。
果然,机缘只属于男主,其他人花再多心思也没用。以南宫玄多疑狭隘的心性,将来一定会怀疑她,东方漓不断转眼睛,思索自己要怎么办。
领队看到下方的藤蔓翻滚,不敢大意,高声道:“后面没人了,关舱门。”
裘虎正靠在墙上发呆,听到这话,他猛地抬头:“江师兄和牧师姐还没有出来!”
“他们落入缝隙,多半活不成了。”其他弟子看着下方肆意绞杀的藤蔓心惊胆战,连声催促道,“快走,魔物要追上来了!”
裘虎回头,冲着说话的人大吼:“你闭嘴,你在殷城中差点被尸魃咬中,还是牧师姐救了你!”
说话的弟子缩了缩脖子,依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是为了大家好。两个人和一船人,当然要选人多的那一方。总不能为了他们两人,就害了全船人的性命吧。”
双方各执一词,领队用眼睛估量了一下距离,很快做出决定:“关门,启航。”
弟子立刻露出得胜的姿态,轻蔑朝裘虎扫了一眼。裘虎既失望又愤怒,赵绪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冲动。
云州开足马力,飞快拔高,马上消失成黑点。容玠隐约听到前方有动静,他抬头,问:“那是送你们下来的云舟吗?”
牧云归瞧了瞧前方那串泡沫,叹气道:“是的。”
牧云归能理解人在危险关头选择自保,但这种事降临在自己身上,总归不太愉快。牧云归疲惫地问:“接应飞舟走了,我们要如何离开?”
两句话的功夫,藤蔓又缠上来了。江少辞挥剑逼退一截藤蔓,但那些东西像有神志一样,摇了摇头,换另一个方向围上来。
江少辞被纠缠烦了,干脆主动握住藤蔓枝,猛地吸收魔气。藏蓝色的藤蔓迅速干瘪下去,枝茎仿佛尖叫了一声,立即断开这一只手,快速缩到后面。
江少辞甩了甩手,一脸嫌恶地将那节藤蔓扔开:“都说了我最讨厌这种软趴趴的东西。”
藤蔓靠近江少辞时容玠本来想提醒,结果他还没出声就看到江少辞主动握住魔植,将那株怪物吓跑了。容玠嘴半张着,又默默闭上。
是他冒昧了。之前他为什么会觉得魔物危险呢,分明是天衍仙尊更危险一点。
如此,接应的飞舟自行离开,手无寸铁被扔在茫茫大海里,仿佛也不是什么事了。容玠停住,对着江少辞和牧云归端正一拜:“在下替容、桓两家谢过二位。恕我冒失,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刚才多亏了容玠护着她,牧云归对容玠很客气,道:“请说。”
微弱的阳光映射在容玠眉眼,波光粼粼晃过,越发显得他脸色素净,身姿清怆,如仙又如鬼。容玠拱手,说:“曼荼已成为剑灵,我尊重她的意愿,但是在下恳请二位,将来见到曼荼时,不要告诉她神医是我。”
牧云归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桓曼荼得知容玠为了替她还债而和桓雪堇交换经脉,气得自掘双目。但桓曼荼仅是知道容玠为什么虚弱,消失那两年去了哪里,并不知道他就是神医。
牧云归隐约察觉到什么,果然,下一步容玠就说:“我已至灯枯油尽,不想再去面对外界纷争,不如一了百了。曼荼是死灵,祭剑后剑魂只有一半,我愿补足另一半。望二位满足我的心愿。”
江少辞挑眉,不是很懂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抢着祭剑,但他出于道义,还是提醒了一句:“每副躯体只能有一个灵魂,同理,器灵一次也只能出现一个。你就算祭剑,以后也见不着她。”
“我知道。”容玠说着求死的话,眉目却是一片安定从容,“见不着对她而言才是好事。我只要能默默陪着她,就已足矣。”
牧云归叹息,问:“你真的想好了?”
容玠点头,说:“请二位不要告诉她。”
不要告诉桓曼荼他是神医,还是不要告诉桓曼荼他也在剑内?牧云归没有问,沉重点头:“好。”
“多谢。”容玠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身形化作光点,慢慢没入银剑中。接连得到两个强者祭剑后,银剑的气息明显不一样了。牧云归拔开剑柄,静静望着雪片般的利刃,问:“他最后和你说什么了?”
江少辞意外:“你竟然感觉到了?”
牧云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当然。”
刚才她感觉到气息又停滞了一下,看来之前时间静止并非错觉。江少辞朝着日光的方向浮去,含糊道:“没什么。”
牧云归才不相信没什么,她合上剑,立马追上江少辞:“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我不是,别乱说。”江少辞接连否认,煞有其事地说道,“一点小事,等出去了我再告诉你。”
方才,容玠用最后的灵力凝聚成结界,对江少辞说:“尘归尘,土归土,我尘缘已了,再无牵挂。但我此生唯一遗憾的,就是在该主动的时候沉默,该坚持的时候犹豫。”
“我后来一直在想,若我能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心意,早一点告诉曼荼,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然而我已没有机会验证了,望仙尊能勘破虚妄,得见本心,勿蹈我之覆辙。”
江少辞听到那句“勘破虚妄、得见本心”,微微有些恍然。他的本心是什么?自从他醒来后,他从未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为何会迷失?
这些,江少辞自然不会告诉牧云归。牧云归见追问没结果,就不再理他,自己去整理从海底得来的东西。他们这一趟虽然凶险,但收获不小,其中最值钱的就是银剑和破妄瞳。至于凌虚剑诀和剑骨在哪儿,牧云归懒得问。
牧云归看到那颗破妄瞳,说:“破妄瞳可以预见未来,桓曼荼到底在预言中看到了什么,为什么宁愿自己不入轮回,也要让我们杀了容玠?”
破妄瞳是言家的不传之秘,就算外人将破妄瞳偷出来,没有血脉驱使,也只能施展十分之一的威力。修炼到这种程度的破妄瞳按理早就可以预言了,但放在桓雪堇眼睛里,也只能破一破幻境。
唯独人一生最大的高潮——死亡,才能刺激破妄瞳,让桓曼荼一个外人得以窥见未来。她在未来里,看到了什么?
牧云归想起她曾经看到的幻相。她现在还活着,想来已渡过死劫,但如果没有江少辞,等待她的,本该是什么?
在原本的故事里,她会和南宫玄一起掉入缝隙。容玠本来只想带走南宫玄,牧云归会掉进去纯属意外,但最后牧云归也发挥了作用。南宫玄对战剑气,想来不会像江少辞这样轻松,牧云归多半死在乱流中。
有牧云归血祭,戾气平息,南宫玄得以顺利收服凌虚剑诀和剑骨。看南宫玄的样子,他并不知道秘境中有另一个人存在,可见容玠并没有现身。后续魔植爆发时,容玠留在后面,用性命给南宫玄争取了逃跑时间。
南宫玄前世能走到巅峰,真是步步都踩着鲜血。牧云归,江子谕,容玠,东方漓,每个人都是他脚下枯骨。
容玠身体被魔植撕碎,魂魄却被大海和魔气束缚,久久不得解脱。他被困在魔植根部,身体已经化为养料,灵魂却被魔物侵噬得千疮百孔,不见过去,未有来生。
桓曼荼极可能看到了这一幕。容玠以身祭道,桓曼荼尊重他的选择,但至少,他应该死的体面一些。
但这只是牧云归的猜测,具体事实如何就只有桓曼荼知道了。就像桓曼荼为何要自毁双目,她陷入半疯半傻是否是知道了什么,和前面的问题一样,注定要成为未解之谜。
江少辞没有说话,牧云归问出来也不是为了回答。她拿起那柄银剑,它的历代主人都已魂归大地,唯独它依然流光溢彩,美丽非凡。牧云归问:“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名字,该叫它什么好?”
天下灵剑独一无二,每一柄都有自己的名字。江少辞对起名字不热衷,说:“只是个代号而已,你来取吧。”
“我听说世间有曼珠沙华,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叶落,永不相见。和这柄剑多么像,一剑双魂,却永远见不到彼此。”牧云归收起剑,说,“就叫你照影吧。”
临水照影,咫尺即天涯。阴与阳,光与影,日与月,花与叶。相生相伴,永不相见。
水光粼粼,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拢着披风,百无聊赖从湖边走过。她看到前面有一个花园,看起来还算安静,便转了方向,朝那里走去。
她的影子从水中一掠而过,一粒雪落在湖面,霎间惊扰了平静。水波摇摇晃晃,过了许久才平息。等湖面再度安静下来,一行女弟子的倒影飞快从湖心穿过,疾步走向上方殿阁。
詹倩兮坐在梳妆台前,正拿着一柄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眼角的纹路。一万年了,即便她精心保养,百般忌口,不要钱一般砸下各种灵药,她还是老了。她原本不觉得自己老,这次在无极派看到了慕思瑶,才惊觉青春不在。
她容貌体态保持的很好,看起来和慕思瑶没多少差别,但是岁月的痕迹是掩不住的,即便遮住了脸和脖子,也会从眼睛中透露出来。
慕思瑶正值锦瑟年华,不施粉黛也灵气逼人,不像詹倩兮,已经离不开华服盛妆。尤其詹倩兮最近寿元将至,脱了妆越发没法看了。
詹倩兮眼角似乎瞅到一根白发,她吓了一跳,连忙细看,幸而只是幻觉。詹倩兮放下镜子,正在和自己生闷气,外面传来弟子的声音:“阁主,徒儿有事禀报。”
是她首席大弟子的声音,詹倩兮怕老,甚至不许别人叫她师父,一概称呼她为阁主。詹倩兮心情不善,不耐烦道:“有什么事?”
大弟子也听出阁主心情不好,但事情重大,她要是不及时禀报,将来走漏了功法,那就是她这个大师姐失职了。于是大弟子硬着头皮,说:“阁主,我门亲传功法揽月步似乎泄露了。五师妹去指点无极派外门弟子时,偶然发现有一个女子会揽月步。”
詹倩兮一听,表情也郑重起来:“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早报?”
大弟子有口难言。之前阁主在无极派参加庆典,吃住都在人家的地盘上,弟子们如何敢说?这还是回来了,五师妹左思右想生怕出事,才悄悄透露给大师姐。
大弟子一听,赶紧前来禀报詹倩兮。大弟子垂头不言,詹倩兮也能明白为什么。她叹了口气,说:“行了,进来禀报吧。”
大弟子应诺,她进来后,拿出一枚留影石说:“五师妹多有怀疑,悄悄录下了影像。阁主,您看……”
精致的绣楼中凭空出现一群年轻弟子,身上穿着无极派外门服饰。詹倩兮倚靠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幻影快结束时,后方传来躁动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留影石晃了一下,重新对准人群,看得出来弟子都打算收起来了,因为一些事情才临时拿出来。
留影石从人群中一扫而过,詹倩兮本来随便看看,但幻影扫到一个人时,她完全愣住。
詹倩兮猛地坐起来,大弟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大弟子惊诧抬头,看到平素最重视仪容的阁主脸色煞白,嘴角紧绷,脸上甚至显出些许狰狞来。詹倩兮死死盯着画面,说:“倒回去,把刚才那个人放大。”
——《照影记》
第72章 流沙 江子谕便是江少辞?
詹倩兮看到半空中的浮影,手指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扶手里。
人影摇晃,到处都是说话声,年轻人独有的朝气扑面而来。人群的议论中心是一个高挑少年,他单手将剑掷到旁边人的剑鞘里,拉着身边的少女转身就走。后面人忽然拔剑偷袭,人群惊呼,他却不慌不忙转身,两根手指精准接住了剑。
整个过程中,少女始终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他连动都懒得动,挡剑的动作漫不经心,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潇洒意气。
詹倩兮死死盯着那张侧脸,嘴唇颤抖,浑身不可自控地战栗起来。这个名字深入她的骨髓,年少时午夜梦回,无论美梦噩梦都是他,詹倩兮化成灰都不会忘记,但现在,她却不敢说出来。
江子谕。
像是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詹倩兮甚至生出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来了,果然,他没死,他又回来了。
詹倩兮想到这段时间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不由觉得可笑。去天绝岛的船扑空了,岛下面什么都没有,本该封印在寒冰里的江子谕不知生死,不知去向。若说江子谕就这样死了,无论桓致远还是詹倩兮都不能信,但若江子谕活着,他在哪里,想做什么?
无极派、云水阁乃至归元宗为此如临大敌,詹倩兮连食物都不敢碰了。结果,江子谕压根理都没理他们,依然和以往一样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还有心思替女人出头。
哪一个逃亡之人不是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只有他,光明正大走在敌人的门派里,为了一个女人和人单挑,空手敢接白刃,狂妄的不加掩饰。
詹倩兮刚才看得很清楚,是江子谕主动拉人,将女子护到自己后方。詹倩兮苦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至少一万年前,他可从不会管女人死活。
詹倩兮和他订婚多年,为了他从云梦泽远赴昆仑宗,她堂堂一个仙门大小姐,像普通弟子一样住在涿山,起早贪黑练剑。她做了这么多,但从来没被他正眼看过。
詹倩兮至今记得,订婚后,父亲想和江子谕拉近关系,盛情邀请江子谕来云梦泽做客。詹家为迎接他大动干戈,云梦泽提前半个月清场,父亲怕云霞不够好看,特意清理了水泽,连夜在湖边移植繁花。詹倩兮大概准备了三十多套不重样的衣服,大家心照不宣,云梦泽闻名遐迩,号称天下第一水,江子谕第一次来云梦泽游玩,自然需要人陪着游湖。詹倩兮是云水阁大小姐,又是江子谕的未婚妻,舍她其谁。
结果呢,江子谕压根没露脸,接风宴是他的好友桓致远出面应酬的。桓致远说,江子谕路过云梦泽时看到一只灵兽,觉得很有意思,就跑去打灵兽了。
真是一个可笑的借口,但詹倩兮又知道,这多半是真的。别人若是撂下主人家不管,自己跑去打猎,必是存心挑衅,但江子谕真的能干出这种事。詹倩兮的父亲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笑呵呵地和桓致远推杯换盏。
之后几天,江子谕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是云水阁弟子确实在湖边见到过他,詹倩兮都以为江子谕压根没来。最后一天,詹倩兮的父亲没办法了,亲自下帖子邀请江子谕赴宴。好在江子谕不给詹倩兮面子,长辈的面子还是顾忌的。
晚宴当天,詹倩兮没有出席。但她换了一下午衣服,终于在三十套衣裙中挑到一套合心意的,悄悄跑去宴会厅偷听。她躲在屏风后面,听到父亲问:“江道尊,小女被家里宠坏了,脾气颇有些骄纵。不知她在昆仑宗,有没有给道尊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