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淮晓色
云秋道:“驸马在后院里——奴婢仿佛觉得,驸马心情不太好。”
景曦哦了一声:“叫他过来。”
谢云殊很快应命而来。
从凤鸣县回来之后,他略有些清减, 然而却丝毫没有瘦骨嶙峋的病态,反而更显得身形颀长, 眼波顾盼如春水。
“坐。”景曦示意道。
谢云殊在下首落座, 道:“不知公主有何事?”
景曦却没马上回答, 反而先定定看了谢云殊片刻,道:“本宫听说你这两日郁郁不乐,是下人有什么怠慢之处?”
“没有。”谢云殊立刻道, “公主误会了,一切都很好,没有丝毫亏待。”
“那你为什么郁郁?”景曦柔声道,“若是本宫有什么能帮忙的,开口就是了。”
她语声温柔,神情关切。谢云殊心头一颤,长睫微垂,道:“不该拿我的烦心事来烦扰公主的。”
尽管晋阳公主骄纵跋扈之名满京城皆知,但如果景曦真愿意待人温和, 也能做的滴水不漏——熙宁帝至今都觉得这个女儿活泼乖巧,是一等一的孝顺灵巧孩子。
她诚恳道:“本宫与你是夫妻, 自当相互扶助,且说来听听。”
谢云殊垂睫半晌,轻声道:“黎民苦矣,世家难辞其咎, 但我自幼长于裴氏,只觉长辈温和可亲, 兄弟姐妹性情甚好,难以想象竟会给世人带来如此多的苦楚。”
景曦明白了:谢云殊长于最顶尖的世家,在他眼里,和他一样的世家子弟虽然品性优劣各有不同,外祖父又离经叛道,但既然长在世家,他就本能对世家有亲近和归属感。
而凤鸣县一行,直接将他眼前那块遮目的帘子生生撕去了。谢云殊猝然惊觉,原来世家不全是花团锦簇,一片和气的表面下其实隐藏着很多不堪。
这就好像告诉一个人,你最亲近的家人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任谁也难以马上接受。
他若是自私一点,不在意庶民生死也就罢了,但裴燕章对谢云殊的教导,使得他本性温善,根本难以做到视人命如草芥。
景曦道:“你多虑了。”
谢云殊一怔。
景曦理所当然道:“不管怎么说,你长在世家里,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难道让你重活一次,就因为世家可能为恶,你就放着世家子的身份不要,非要生在寒门里过那衣食无着的日子?”
“……”谢云殊觉得不行。
“所以你就该坦然接受自己的出身。”景曦继续忽悠,“若是心里过不去,就为遭遇不平事的人做些事。”
说完,她将手边的折子推过去:“本宫要再给父皇上一封折子,之前那封有些细节没有提及,你若是愿意,就和本宫联合署名。”
谢云殊一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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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柔仪殿
柔贵妃午睡刚起,随意挽了个发髻,娇慵无力地倚在美人靠上,殿里下首不远处圆凳上坐了个教坊女乐,正抱着把琵琶垂首弹拨。
乐声泠泠,悦耳动听。
贵妃半闭着眼睛,几乎又要睡过去。
不一会,柔贵妃宫里的兰舟匆匆进来,朝着女乐做了个手势。那女乐立刻止住动作,抱起琵琶,低眉顺眼地起身退出去了。
柔贵妃懒懒睁眼:“怎么了,兰舟?”
兰舟走到柔贵妃身侧,附耳低声道:“娘娘,辅国公夫人今日往宫里递了牌子,想求见。”
柔贵妃如翠羽般精心描画的长眉一挑,嘲讽道:“这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啊,有什么好见的?”
这就是要回绝的意思了。
兰舟道:“奴婢忖度着那意思,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呵!”柔贵妃冷笑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东西,理她做什么,又不是本宫的亲娘,偏偏还爱摆当娘的款——左不过又是宣家或是她娘家有不肖子弟犯了事求进来——本宫管他去死!”
辅国公府宣家是宣皇后和柔贵妃姐妹的娘家,辅国公是宣皇后和柔贵妃的亲生父亲,也是孝安太后的亲兄弟。原本该和宫中娘娘亲近,然而端穆皇后和柔仪殿贵妃,却都没给过娘家好脸色,为此还在京中传为笑柄。
皇后贵妃和娘家生疏至此,辅国公府又没有得意的出息子弟,空有一个公府名头。若不是有孝安太后的情分,算得上天子母家,只怕日子会不大好过。
柔贵妃亲近姐姐,一向紧跟宣皇后步调。连辅国公这个亲爹都得不了她几个好脸色,更别提如今的辅国公夫人乃是一位后娘,还是个上位名声颇为不好的后娘。
若是往常,兰舟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只会拖后腿的辅国公府逆了贵妃意愿,但今日,她却难得多劝了一句:“奴婢觉着,娘娘还是见国公夫人一面为好。”
柔贵妃不是十分聪慧,但她另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听得进旁人的劝告。听兰舟如此说,便问道:“为何?”
兰舟伸手指了指:“公主前两日刚上了折子,咱们宫里不好去前朝打听,如今外面正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辅国公府知道的多些。”
柔贵妃眼睛一亮:“你说的是,本宫想岔了,叫她们进来,也好打听打听外面是个什么说法,本宫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半点也帮不上昭昭。”
第二日正是九月二十,这一日天格外晴,辅国公府大概是真有要事,一大早宫门刚开,国公夫人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宫来。
来的不巧,昨晚柔贵妃刚去熙宁帝寝宫伴驾,还没回来。宫人们最会看菜下碟,知道贵妃娘娘不喜辅国公夫人,将她伺候的舒服了,贵妃娘娘反而未必会高兴。
于是辅国公夫人先在左暖阁等了半晌,茶水是温的,点心也是块头略大的荷花酥,她早饭没吃饱,想吃块点心都不敢吃,怕弄脏衣裳失礼。
说是略大,荷花酥也不过两三小口的分量,精致小巧。但宫中吃点心讲究仪态,大口吃会弄花口脂,一口吃不完又容易掉在衣裳上,弄脏衣裳失礼。
是以能摆在各宫娘娘面前的点心,无一不是精致小巧,一口一个的分量。
辅国公夫人饿了半晌,心里又气又羞。好不容易等到外面通报贵妃娘娘回来,柔贵妃又该重新梳妆,足足让她等了大半晌,才有宫女过来通传,请她进去。
柔贵妃高居上首,星眸半合,漫不经心道:“求见本宫何事?”
辅国公夫人不愧是当年能在先夫人葬礼上和辅国公鬼混,被端穆皇后命人拖下去打了四十板子都能顽强活下来的奇女子。纵然柔贵妃对她的轻慢表现得无比明显,仍然顽强地挺住了,赔笑道:“回禀娘娘,臣妇是奉了老爷的命,有要事禀报娘娘。”
说着,她拿眼瞥了瞥宫人。
柔贵妃不耐烦道:“本宫殿里的宫人可比你可靠多了,爱说就说,不说就回国公府去!”
辅国公夫人得了好大一个没脸,讪讪开口将话说了一遍。
大约也是怕柔贵妃脾气上来直接发作,辅国公夫人说话婉转多了。柔贵妃听了半晌,才弄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日前晋阳公主景曦一封奏折递到熙宁帝案头,满朝皆惊。
晋阳公主亲自上奏,揭露建州当地世家刘氏纵仆行凶,强占民田,为了强夺凤鸣县宝陵乡东里三百亩的良田,居然胆大包天,勾结凤鸣县知县,在宝河河堤上动了手脚。
齐朝开国几百年,满朝臣子有一个算一个,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人。要知道英宗那时,负责修缮淮河河堤的大臣朱文令,因为疏忽使得河堤出现裂口,当即就被暴怒的英宗摘了脑袋,九族全部跟着上路。
朱文令获罪之前,可还是从二品东阁大学士,加协理六部衔呢!因为一时疏忽九族跟着丢了性命,由此可知河堤一事何等要紧。
谁知道隔了几十年,居然出了个在河堤上动手脚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建州刘氏族人中,在朝为官的共有三人,官位最高的是大理寺少卿刘安之,一看晋阳公主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连人犯都已经被拿下,连着宝陵乡乡民联名的陈情血书正在送往京中的路上,当即跪下磕头,自请摘去官帽。
他跪的再快也没用,一家老小现在已经被押入大狱待审,只等建州的人证物证一送到,就要依法彻查处置。
熙宁帝先发作了一通,立刻又命刑部左侍郎崔虹奉旨出京,去建州当地彻查此事。
——朝中统共也没几个人知道,崔虹恰巧是晋阳公主景曦那一派的人。
此事一出,不但建州刘氏危矣,就连京中世家也开始人人自危,生怕皇帝因此对世家生出隔阂。
就在这种情况下,辅国公十分担心,他觉得晋阳公主动作太大,树敌太多,万一把世家得罪光了,牵连到宣家就不好了——他还想给儿子娶个世家的儿媳妇进门,好洗刷一下宣家不太好的名声。
柔贵妃瞠目结舌了一下,随即气急反笑。
先不说以宣家的名声,哪个世家愿意嫁女进门,单看辅国公忙着撇清自身的做派,就实在让人齿冷。
世家若是立身持正,何须畏惧?立身不正者,有几个敢去记恨晋阳公主?退一万步说,就是记恨了,难道景曦因为怕得罪人,就什么都不干了?
景曦千里迢迢避开京中争端,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不是为了做缩头乌龟不言不语的!
这些话柔贵妃在舌尖打了个转,却没说出来,她心中怒火越发炽盛,随手抓起个白玉镇纸,当头就砸了下去。
辅国公夫人虽然畏惧,但她膝下有儿子,生怕妨害了儿子的婚事,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娘娘…国公爷说的有道理,辅国公府也是娘娘和公主的母家,请您三思啊!”
柔贵妃大怒。
她原地转了个圈,想找趁手的东西砸到辅国公夫人脸上,但手边的东西不是熙宁帝赐下来的御赐珍品,就是景曦不久前给她捎进来的东西。
前者她不敢砸,后者她不舍得砸。最终只能冷笑一声:“辅国公府还有什么名声?凭什么挣来名声?是凭他宠妾灭妻贪花好色,还是靠你不知羞耻勾引姐夫?还是靠你那个奸生子出身的儿子?”
柔贵妃每骂一句,国公夫人的脸就白上一分。
“滚出去!”柔贵妃愤愤道,“宣家的脸早被你们一起丢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调笑 ·
辅国公夫人被宫女礼貌又客气地请出了宫。
回到辅国公府, 她在门口一站,帕子往脸上一捂,立刻就假哭着呜呜咽咽地进去了。
辅国公在府里等了一上午, 等得心烦意乱,见妻子哭着进了门, 心里顿时就是一沉, 道:“怎么, 娘娘没答应?”
国公夫人呜咽道:“娘娘非但没有答应,还指着妾身的鼻子骂了好一顿,直把妾身和钰儿都贬到地里去了!”
钰儿是辅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 先夫人生了两女一子,幼子没养住,早早夭折了,两个女儿相继进了宫,就是端穆皇后和柔贵妃。
“你哭什么!”辅国公本来就心情不悦,国公夫人又在他耳边催命般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更让他心烦意乱,骂道,“老子还没死呢, 嚎什么丧!”
国公夫人被他一吼,原本的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掉泪道:“是是是,妾身命比草贱,不该碍老爷的眼,妾身只是替钰儿委屈!”
她哭道:“钰儿是国公嫡子, 孝安太后唯一的嫡亲侄孙,却连一门好的亲事都说不上, 还要被亲姐姐羞辱,老爷,你不怜惜妾身,也要替钰儿想想啊!”
听到孝安太后的名字被提起,辅国公罕见地有点心虚。
虽然他是孝安太后的嫡亲弟弟,但他和孝安太后年纪差的不小,姐弟两人并没有多亲近。辅国公知道这个姐姐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要是姐姐现在还在世,自己的腿早不知道被打断多少次了。
他刚想发火,思及唯一的嫡子宣钰,心又软了,叹道:“罢了,老爷我再想想法子!”
国公夫人在帕子后面翻了个白眼,心想你有什么法子。
但她年老色衰,早就不复年轻曼妙时得宠,自然不敢惹辅国公不快,娇声道:“妾身就知道,老爷一定有办法的,老爷最疼我们的钰儿了!”
辅国公被她娇声奉承,十分愉悦,笑道:“谁让我膝下只有钰儿这一条香火血脉,自然要为他打算!”,
只是他没笑多久,又想起现在宣家的处境,暗恨宣皇后柔贵妃并晋阳公主不替宣家着想,思忖半晌,道:“放出消息去,就说咱们家和晋阳公主不睦已久,很少往来。”
国公夫人谨慎地问:“那万一贵妃娘娘和公主问罪?”
这个举动,可以说是在和晋阳公主划清界限了!
辅国公拂袖冷哼一声:“提那个逆女做什么,至于公主,她什么时候拿我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外家过?”
国公夫人本来也不是多聪明的人,见辅国公下了定论,立刻就泛起喜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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