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央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哪怕额娘您这次瞒过去了, 下一次也终究会被人揭发出来。谋害五妹妹可不是什么小事,皇额娘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有嫌疑之人的。您真以为, 您可以瞒一辈子么?”
不待愉妃说话,永琪便道:“无论您怎么想, 我都会将此事告知汗阿玛。若是汗阿玛一定要让您为五妹妹偿命, 我替您去死!”
说完,他不顾愉妃的阻拦, 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
在听永琪叙述整件事情的过程中,乾隆的表情一直很平静, 只是身上的气息比往日高深莫测了不少, 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永琪叙述完自己所知道的全部事情后,便一直静立于原地, 哪怕因长时间维持着跪地的动作, 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异样来。
“咚”,乾隆的手指敲打在桌案上,仿佛直直敲进了他的心底:“这便是你所知道的全部?”
“是, 儿臣不敢对君父有任何欺瞒。”永琪后背沁上一层薄汗。
一直以来,乾隆在他跟前,都是个和善的慈父,以至于永琪都快要忘了,他还有如此威严而又多疑的一面。
乾隆居高临下地看着永琪:“你既然知道你额娘的所作所为,为何不一早便告知朕?”
“儿臣……儿臣虽心知额娘做错了,但额娘终归是儿臣的生母……”永琪闭上眼,如同认命了一般:“请汗阿玛降罪。”
乾隆冷哼一声:“不愿让你额娘受罚,于是便故意欺瞒朕吗?如今,你主动来找朕说明真相,恐怕也是因为你额娘的所作所为再也瞒不下去了吧?你这是笃定了朕不会重罚你?”
“……请汗阿玛降罪。”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他话,乾隆都没有说错,永琪辩无可辩。
永琪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石砖地面上,他受伤的腿因为跪久了,如针扎一般疼痛,唯有借助前肢的力量,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倒在地。
“若是朕下旨将愉妃白绫赐死,你待如何?”
永琪听闻此言,猛地抬起头来,而后“砰砰砰”地朝着乾隆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前见了血,他才终于停下了这自残一般的举动:“请汗阿玛允许儿臣以身相代。”
“以身相代?你倒的确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来人,传朕旨意,愉妃珂里叶特氏谋害固伦公主,有负圣恩,夺其位份,降为官女子,此生不得复位。”说着,乾隆又看了永琪一眼:“和硕荣亲王永琪,知情不报,降为贝勒。”
这两项惩罚,不可谓不重。
将愉妃夺去位份贬为官女子,也就意味着,日后“官女子珂里叶特氏”仍然要干伺候人的活计,她在宫中曾经得罪过的人,可以尽情地差遣她,而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患。
这对于养尊处优、享了二十多年荣耀的珂里叶特氏来说,兴许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而永琪呢,和硕荣亲王的称号是他拼着一条命换来的,最终还落下了残疾的代价。这亲王之位一朝因其生母之故而变为了贝勒,往后,永琪的处境怕是会比当初的大阿哥与三阿哥更为艰难。
但永琪对此已经十分感激,他朝着乾隆缓缓扣了一个头:“多谢汗阿玛开恩。”
而后,才带着圣旨,缓缓离开。
他能向乾隆求情,留下自家额娘一条命,已是十分不易。至于他的外家,他也只能尽力周旋,尽可能留下珂里叶特家不足十岁的孩子的性命。
至于他的外祖父和舅舅一干人等,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向反贼传递信息,都只有死路一条。
……
“皇后娘娘,听说珂里叶特官女子今日又被差遣着端茶倒水以及做洒扫活计了。想当初她还是愉妃之时,对宫中之人面甜心苦,除了少数肯为她所用之人外,其他人没少受她磋磨。如今,她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皇上既然已经对珂里叶特氏做出了惩罚,往后,咱们就不要再管这个人了。”皇后淡淡地道。
她对于珂里叶特氏只是被夺了位份一事,自然是不满意的。
珂里叶特氏可是想要她女儿的性命,如今东窗事发了,难道不该为她的女儿偿命吗?
可皇后也知道,有永琪在,永琪必然不会坐视自己的生母被处死,乾隆纵使不给珂里叶特氏面子,也终究要顾忌永琪一二。
打老鼠怕摔着玉瓶儿,乾隆大抵是这么个这般想法。
皇后对于这个结果虽不算十分满意,但也认了,正如她身边儿的宫女所言,珂里叶特氏失势地活在这拜高踩低的宫中,只会比她死了更加难受。皇后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得罪乾隆、与永琪结仇的风险,一定要让乾隆置珂里叶特氏于死地。
事毕后,永琪专门找芃芃谈了谈。
几日不见,芃芃发现,永琪佝偻了不少,脸色看上去也愈发苍白,跟小半年前随圣驾前往圆明园时,简直截然不同。
跛足而后又遇上自家额娘与外家坏事,终是给永琪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也让他的身体变得越发不好了。
芃芃其实能够明白永琪的难处,他是个极敦厚的人,也是个极好的兄长,只是被野心勃勃的珂里叶特氏给拖累了。不知道珂里叶特氏看到永琪如今的模样,会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我欠你一声抱歉。额娘对你所做的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我终究有属于自己的私心,没有上报给汗阿玛,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补偿你。”永琪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上不正常的潮红:“若是你不肯原谅我,也无妨,我会用余生来弥补额娘犯下的过错,哪怕你并不需要。”
“五皇兄,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兄长。我无法原谅珂里叶特氏,但,你是你,珂里叶特氏是珂里叶特氏,这一点,我一直分得很清。人谁无私心?你无须自责,我并不怪你。”
芃芃垂下眸子,真心实意地与永琪说着这番话。
别说是五阿哥永琪了,就连她,也不是没有私心的。芃芃其实已经调制好了药剂,长期服用此药,可以彻底治好五阿哥的腿疾,但此时此刻,站在五阿哥的面前,她终是选择将那药剂放入了自己的袖中,没有对五阿哥提起半个字。
芃芃可以信任五阿哥,但她无法信任珂里叶特氏。
所以,在得知珂里叶特氏做过什么之后,就注定了芃芃无法再对五阿哥毫无保留。
倘若芃芃治好了五阿哥的腿,会不会又一次让珂里叶特氏燃起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五阿哥坐上了皇位,会不会赦免他的生母?
这些,都是芃芃无法去赌的。
芃芃与五阿哥把话说开了,但也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彼此立场的不同。珂里叶特氏,终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无法磨灭的分割线。
芃芃与五阿哥和和气气地说完话,又平平静静地离开。只是,兄妹二人都知道,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
四月天气回暖,四公主也要出嫁了。
这些年,她与自己未来的额驸心意相通,自是早早就盼着这一日。
内务府早早便为她准备好了翟冠翟衣等等,是大婚时要戴的,除此之外,和嘉得了时兴锦缎绸缎若干、拔步床、梳妆台等大件儿家具若干,各色珠宝、首饰、步摇,以及陪嫁庄子、铺子并压箱底的银子……这些都作为和嘉的嫁妆,被写在了长长的礼单上。
除了内务府为和嘉准备的嫁妆外,以皇后为首的诸多妃嫔也为和嘉添了妆,皇后给的是一对儿玉如意,一些珍贵的珠宝首饰并五千两压箱底的银子,还给了和嘉一些得力的人手,以便在和嘉出宫之后襄助和嘉。
皇后这是实打实地在为和嘉着想,和嘉自然心生感激。觉得嫡母与自己关系虽不远不近,但待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往后,她在宫外,也唯有多多照拂早晚要嫁出宫的芃芃,才能报答皇后一二。
皇后给了这些东西做添妆,底下的妃嫔们自然不好越过皇后,有些人给的是送子观音玉像,有些人给的是半人高的红珊瑚,还有些人给的是珍贵的古玩字画。
比起皇后来,这些妃嫔们添的妆未免有些华而不实,然而,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这几个月中,四公主才是最为耀眼的主角,身边儿一片花团锦簇。
正当四公主身边儿的心腹宫女将各宫娘娘们送来的添妆一一记录并存入库房时,忽然看到了纯妃派来的人:“主子命奴婢送了这套宝石头面来给四公主添妆,这宝石头面当初是主子带入宫中的心爱之物。主子说,四公主既然要出嫁了,就将这套宝石头面给了四公主。”
第170章 一更
四公主懒懒扫了这套头面一眼, 只见这宝石流光溢彩,粲然夺目,果然是颇好的东西。只是, 与其他妃嫔们送来的添妆相比, 就不那么起眼了, 更不消说与皇后的添妆比。
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皇后更像是四公主的嫡亲额娘,而纯妃只是个庶母。
当然,这并不是说皇后给四公主送的东西最多, 所以四公主才觉得她更像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四公主当然知道, 论手头的钱财,纯妃远远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更不用说, 芃芃的纺纱厂和织布厂在宫外挣了不少钱,年底的时候给皇后孝敬了不少, 皇后的手中绝不会缺钱财。皇后能够随手拿出五千两压箱底的银子来给一个庶女添妆, 这是纯妃绝对没有的底气。
有些东西不是光凭钱财来界定,但纯妃显然没有皇后对四公主这般用心。
除了压箱底的钱财之外, 许多四公主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皇后都替她考虑到、且为她办好了。这种无声的温情, 便是最打动四公主之下。
相反, 四公主与自己的亲生额娘纯妃之间,倒是少了这种温情。
不过, 有些东西, 原也强求不来。
四公主不欲在这种小事上给纯妃没脸, 她心中对纯妃再怎么有怨,纯妃也终究是她的生母;纯妃对她的母爱再怎么不纯,在她年幼之时, 也终究疼过她八年。
日后,她们能够面儿上过得去,逢年过节彼此问个礼,就已很好。四公主不会再对纯妃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样的,也不会再对她抱有什么感情。
“收起来吧。”四公主对着身边儿一名身着浅绿色圆领宫装的宫人吩咐道,那宫人低低“哎”了一声,又对四公主道:“公主,纯妃娘娘还说,希望能够在您出宫之前,与您见上一面,好生说说话。”
四公主想了想道:“你去跟额娘派来的人说,明日我自会去拜访额娘。”
虽然她不知道,她与纯妃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但兴许,这是她与纯妃最后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
往后,待四公主嫁了出去,再回宫门,就是客了,再不能像现在这般在宫中肆意行走、来去自如。
若是纯妃果真想通了,不再执着于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些事儿,只想拉着四公主的手与四公主说一些体己话,四公主自然愿意配合她;若是纯妃依旧拎不清,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那么四公主也不介意给她泼泼冷水,让她清醒清醒。
翌日,艳阳高悬,蓝澄澄的天空之中万里无云,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四公主身着绛红色宫装,带着身边儿的两名一等宫女前往纯妃所在的永和宫。
轿夫抬着坐在步舆上的四公主稳稳当当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这条路,四公主曾经走过很多次,从以前的期盼,到后来的失望,再到如今的心如止水,四公主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
曾经,在四公主对纯妃满心怨恨的时候,就连提一提永和宫这三个字,四公主都觉得像是被刺痛了。
可如今,四公主心中的悲伤与不平,已在时间的安抚下自愈,反而越发珍惜她还呆在宫中的这段时间,想要将她走过的每一条路,宫中的每一条街道,都好好儿地记在心底。
过了一阵儿,一等宫女提醒四公主:“到永和宫了,主子”,而后,轿夫便将步舆停在了地上。
永和宫的宫人极为机灵,一见到四公主,便迎了上来,热络地对四公主道:“纯妃娘娘已经等候公主很久了,公主随奴婢来吧。”
四公主注意到,眼前的宫女,年龄不大,且有些眼生,从前不曾见过的,想来是纯妃新近提拔上来的宫女。
联想到宫中拜高踩低的传统,四公主对于纯妃身边儿人员有所变动,倒也丝毫不感到奇怪。
纯妃得宠时,宫中人人都恨不得调到她身边儿来伺候,也好跟着沾些好处,如今,纯妃失宠了,膝下的几个孩子,除了四公主即将嫁给一名高官之外,余下的两名阿哥竟都郁郁不得志,眼看着也没了母凭子贵的希望,永和宫中有“大志向”且又对纯妃不是那么忠心的宫人自要想法子调走。
如此一来,纯妃身边儿人员有所变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下来的,不是对纯妃极为忠心之人,就是没有门路找不到更好去处之人。
眼前这名主动来为四公主引路的,也不知究竟是哪种情况。
永和宫正殿之中,纯妃果然已命人备下了瓜果点心,做出一副要与四公主促膝长谈的架势来。
四公主看着那殿中那名身着宫装的女人殷勤忙碌的模样,不知怎么,竟觉得她对于自己而言,已经十分陌生了。
纯妃在看到四公主到来之后,却是热情地召唤着四公主,仿佛与她还是亲密无间的母女,仿佛与她有无数的话要说。
四公主看着纯妃将自己拉到她的身边儿坐下,热络地将点心瓜果推到自己面前,与自己拉拉家常、诉诉衷情,只觉得索然无味。
何必呢?
她们之间,隔阂早生,又何必硬生生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来?
待纯妃提到往后要让她多带四额驸进宫来看看自己,得了空便纯妃的娘家多亲近亲近,四公主终于明白了纯妃特意找自己前来的目的。
无非还是为了利益。
但两个早已没有多少感情的人硬生生装出彼此亲厚的样子来,除了利益使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尽管如今纯妃已经失去了母凭子贵、成为圣母皇太后的希望,可她对荣华富贵和权势的渴望,到底还是不曾停歇。
她没了儿子,可她还有亲眷要照拂,还有她的娘家人……
四公主一时觉得纯妃可笑,一时又觉得她有些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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