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锦
时雍轻声道:“姨母请说。”
宝音眉头蹙起,略略停顿片刻,低低道:“在你心中,愿认巴图为父吗?”
时雍狐疑地望着宝音憔悴的面孔,眼皮颤动一下,“不知姨母此言,何意?”
宝音神情有些焦灼,脸皱了皱,似乎烦躁起来,再次唉声叹气。
“我就问问。没事,快回去吧,忘掉今晚看到的,和阿胤好好相处。他是个好男人,想是不会负你。”
时雍抿唇点头,再三观察着宝音被情绪灼得通红的双眼,“姨母也要保重身子,别太焦心。有些花儿长在烂泥,也向阳而生我相信我娘,定会跨过这道坎儿,待冬去春来,鲜花盛开,便是大好之时。”
宝音一愣,眼皮轻抬瞄着她,嘴角已噙了感慨,“你这孩子,年岁不大,看得透彻。人生路窄,心胸却宽,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从小那样一个生存环境,在宝音看来,阿拾的人生便是烂泥,她以为时雍说的“长在烂泥,向阳而生”指的是她自己。时雍看她误会,只是腼腆一笑,也不辩解,淡淡施礼,告退出来。
她心里想着事儿,走得很快,头低着,便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娇小的身影掩在夜色,看着莫名凄凉。
回廊处,白马扶舟安静伫立,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一袭月白锦袍,一双凉幽幽的眼睛,盯了她片刻,终是绕过去堵住了她的路。
“郡主,你走错路了。”
时雍住在东跨院,与宝音相距不远,去的却是西跨院的方向。
她是目睹了陈岚的事情,心里躁动不安,想去找赵胤说说话。
本就不悦,再听白马扶舟不怀好意的提醒,时雍就觉得这个人在讽刺她,嘲弄她,纤眉瞬间沉下。
“本郡主认得清方向,无须厂督多事。”
白马扶舟抬抬眉梢,“西跨院都是男子,郡主女儿之身,深夜前往,多有不便。”
时雍斜他一眼,反唇相讥,“东跨院里住的全是女子,厂督却不必避嫌,当真是不男不女无拘无束,想去哪里都无人说三道四。”
“你——”
白马扶舟差点气炸。
他原是个性子雅淡的人,可这个疯女人就是有本事把他气得失态。
白马扶舟深吸一口气,生生将欲要出口的怒骂咽回去,勾唇浅浅一笑,盯住时雍俏丽的双眼,还有那双即便在暗夜里也散发着黑珍珠般令人心颤光华的眼睛。
“本督瞧你心情不佳,这次便饶了你。再有下次……”
时雍猛地将双手扣在身前,一副防备的架势,冷冷地道:“你可别饶过我了。帮帮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三天两头为我找不自在,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戳一下我的脊梁骨。烦不烦人?”
心烦意乱,时雍嘴上不留情,嘴皮子一动,便把白马扶舟喷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这一次,白马扶舟不仅没有生气,反倒被她骂得笑了起来。
“不错。这小嘴真利索,看来心情好起来了。继续骂,还有什么想说的?一次说完,我也请你帮帮忙,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三天两头瞧我不顺眼,逮着我就是一阵骂。”
真是够无赖的。
时雍没心力劲儿陪他在这里闲磕牙,提一口气,昂头直视。
“让开。”
白马扶舟不愠不火,轻轻扬眉,“气出完了?”
什么意思?
时雍眉头微皱,冷冷剜他一眼,二话不说,一个利索的转身便自他身边走过去,越走越远。
哼!
白马扶舟看着她昂首挺胸的模样,与方才那个怏怏不乐的小可怜截然不同,扯了扯嘴巴,低头看看端在身上的托盘,继续往西跨院宝音居住的厢房而去。
宝音一人独坐在一张老檀的雕花木椅上出神,旁边没有一个丫头伺候。
白马扶舟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托盘放在几上,拿过衣挂上的氅子,披到她的肩膀上。
“漏夜风凉,母亲仔细身子。”
白马扶舟不常称宝音做“母亲”,就像时雍以前不常叫“姨母”一样。每次听他这么唤自己,宝音心下便有几分恻然。
她叹息,仰脸看了白马扶舟一眼,轻轻提了提差点滑落的氅子。
“我没事。你怎么还没有睡?”
白马扶舟看着她的面容,低低一笑。
“母亲愁眉不展,儿子怎么睡得着?”
宝音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待发现自己确实深锁着眉头后,面色稍稍一缓,勉强笑了笑。
“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了。我等一会儿你姨母。”
白马扶舟看她一眼,抿起嘴角,将端来的参汤盖子揭开,盛了一碗递到宝音面前。
“我不困,特地让人熬了汤端过来,陪母亲解乏。”
宝音露出一丝宽慰的笑,“你啊,总是为母亲着想,孝顺。”
白马扶舟浅浅含笑,默默看宝音喝汤,待她饮下半碗,又亲自奉上洁白的绢子,接过宝音手上的瓷碗,趁着这个上前的动作,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近得只有宝音一人可以听到他的话。
“姨母心软,阿拾又是晚辈,不方便出口。有些大主意,还得姨母来拿。”
宝音一怔,抬头深深看了他片刻。
“你与巴图有仇?”
白马扶舟摇头,“无仇无怨。”
宝音蹙眉,不解地问:“那为何你……想要他的命。”
白马扶舟转身将瓷碗放回托盘,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慢慢回头,看着宝音道:“巴图该死还是该活,母亲心里自有掂量。且不说他的存在,对南晏亲近乌日苏进而控制漠北局势不利,便是为了姨母和南晏皇室的尊严,巴图也不该活下来。”
宝音沉默不语,仿若沉思。
白马扶舟道:“只要巴图活着一天,阿拾和乌日苏就是他的子女,姨母的耻辱便洗刷不净,心里的坎也就过不去。只有死,才能一了百了。”
宝音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清楚。只是……唉!”
乌日扶舟接过话,轻笑一声,“只是母亲怕姨母难过,又顾及阿拾和乌日苏的感受,便束手束脚。”
第636章 侯爷有佳人在侧?
宝音瞄他一眼,默然。
白马扶舟收起表情,凉凉的双眼轻阖,说得极为笃定,“母亲且放宽心吧,阿拾与巴图毫无情分,浑不在意父女之情,而乌日苏比任何人都希望巴图消失在这个世界。只是他身为人子,下不得手。”
宝音神色微厉,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马扶舟又是一笑,“母亲信佛修心,不愿枉造杀孽。此事,便由儿子代劳吧。”
灯火幽幽摆动,白马扶舟轻袍缓带,背着光的俊脸轮廓模糊,双眼如藏深泉,五官不如白日那般清晰,却无端阴鸷妖邪,像极了那个坏透了,恨透了,最后却嵌于她心口,一生抹之不去的男人。
宝音微微闭眼,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
“去吧,利索点。”
……
天公不作美,徒留伤心泪。
下了许久的雨,地面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时雍提着裙摆去东跨院,尚在门外就看到抱着腰刀静静而立的谢放。
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人都睡静了。
时雍纳闷地道:“谢大哥,你怎会……在此?”
一般来说,谢放总会出现在赵胤所在的三丈之内,今儿离得这么远,是闹哪样?
谢放看她一眼,放松手臂,低头道:“郡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嘿?时雍扬起眉梢,颇有趣味地观察着他的脸。
“假话如何?”
谢放道:“属下做错事情,被爷罚站在此。”
时雍抿了抿嘴,“说真话吧,这个一听就假。”
谢放抬头,盯住她的眼睛,声音极低,“爷在谈事情。”
谈事情?
时雍更奇怪了,“这么晚了,和谁谈事情?”
谢放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
呵!
不是不知,是不敢说吧。
时雍知道谢放的为人,不为难他,指了指院中的厢房,“我能去和侯爷说几句话吗?”
谢放沉思一下,“稍候。”
也就是说,他需要禀告赵胤知晓。
这在往常是没有的事,时雍在赵胤的房里来去自如,谢放就像个隐形人一般,压根儿不会阻止。
时雍眉梢微微一动,“成。我在这儿等着。”
谢放没有离开,而是侧过身子,抬起腰刀,对着院子里打了个手势。
这个手势时雍看不懂,但猜出这是他在传递消息。很明显,这个院子里除了谢放这个“明桩”以外,肯定还有别的“暗桩”,他们瞧得到她和谢放,她却瞧不到他们。
时雍内心疑惑更甚。
今晚赵胤一直不曾出现,哪怕地牢里那么大的动静,他也像选择性耳聋了一般,没有参与半分。
可是这深更半夜的,他却要避开白马扶舟,与人密谈?
她压着怀疑,等了片刻,谢放突然侧开身子,又站回了方才那一尊门神的模样。
“郡主,侯爷有请。”
“多谢。”时雍朝谢放微微点头,含笑迈入院落。
又有雨丝飘落,她抬头看去,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到徐徐落下的雨丝,只觉得面颊冰冷,潮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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