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茴笙
虽然还有怀疑,但四爷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认真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最好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之前是怕你不高兴没敢讲,但宫中不比王府,贵妃也和侧福晋不同,后者只是一个亲王府中的私事,你就算有失礼也无关紧要,前者却是可能关系到国事,尤其你的兄长还受朕重用。”
年羹尧本就是最得他信重的奴才,又在他登基一事上立了大功,如今他即位,自然是要继续重用他的,那雨微作为年羹尧的妹妹就最好不要和皇后起冲突,否则他怕朝中不满年羹尧的臣子会为了攻击他而以她作筏子。
她点点头。
看到她这样温顺懂事,他几乎都要不忍心了,忙告诉自己,好不容易雨微愿意往后退一步,他万万不能再胡来。
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就算她心里有委屈、不舒服,他也可以慢慢化解。
他会补偿她。
“你饿了吗?”她忽然问。
他一愣,“我们不是刚用完晚膳吗?”
“那饭后点心你要吃吗?”
国丧期间,一应膳食都比较简单,而且全是素的,他以为她是馋肉了,想偷偷吃,眉头皱了一下,想阻止又忍住了,“朕不饿,你自己吃吧。”
谷雨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撕开后用小木勺舀了一勺,凑到他唇边,“尝尝。”
勺子里的东西像粗盐粒,却是红色的,晶莹剔透。
有点奇怪,但肯定不是肉。
他被她卖关子的样子弄得好奇了,于是张嘴含住,然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许吐出来!”谷雨微立刻说,然后问,“跳吗?”
四爷想吐的动作被阻止,只好忍住,却说不出话。
那被他吃进去的东西在嘴里跳个不停,像沙粒在口腔里炸开了一般,满嘴都是怪异的感受。
好在片刻后,那感觉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饴糖的甘甜。
四爷长舒口气,把它咽下去后道:“这是什么?”
“这叫跳跳糖,顾名思义,就是吃到嘴里会噼里啪啦跳个不停的糖。怎么样,好玩吗?”
这还是从时年的行李里翻出来的。自从她过来,她的行李就被她扣下了,不过之前她没有多翻,决定离开那晚忽然想到了,又找了出来。
里面都是时年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压缩饼干、速食罐头,极少的一些小零食,还有各种野外露营的工具。
这是她远离十四年的现代文明,看着它们,她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她熟悉的地方。
四爷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只道:“挺新鲜的。是膳房新制的?”
“不是。”谷雨微说,“膳房不会做这个。这是我家乡的东西。”
“你家乡?你不是在京城长大的吗?京城几时有这样的吃食了?”
年玉成的父亲虽然官至湖广巡抚,常年在外,但年玉成一直养在京城老宅,所以四爷有此一问。
“不是,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我是在湖南长大的。不过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湖南。”
在四爷疑惑的目光里,她微微一笑,“胤禛,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也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和别人不太一样?”
四爷不语,表情却回答了她。谷雨微道:“你是皇子,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天潢贵胄、人上之人,我却只是你门下奴才家的女儿。我入得王府、得你宠爱,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对,就像王府里别的女人那样。可我却桀骜不驯、善妒狂妄,不仅不愿意听福晋的管束,有时候连你也敢对着干。你是不是经常会想,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我没有认为你狂妄。”四爷道。
“你不用解释。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我这些年的所作为所在这大清朝看来是什么样的。但你相信吗?我已经努力去克制了。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眼睛有微微的热意涌上,她道:“我说,不能接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说,希望我的爱人对我忠诚、与我平等,是因为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
她的话很奇怪,他不由道:“你出生的地方?”
“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京城。而是,更远的地方。更远的……时间。
“还记得吗?我刚进王府的时候,你叫我玉成。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怎么样,你没有多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在意你。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也越走越近。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你本想给我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宴,但我不想。我说,不想在这样的日子看到那些那些不喜欢的人,就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一个生日。所以那天晚上,我们撇开王府里的人,偷溜出去逛了一晚上的街,去了我最喜欢的那家酒楼吃东西,最后还看了烟花。
“在烟花下,我对你说,以后不要叫我玉成,叫我雨微。
“我说,那是我的小名。但其实不是的。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也不姓年。我姓谷。
“不是年玉成,也不是年雨微。而是谷雨微。
“胤禛,我叫谷雨微。”
四爷前面听她提及往事还唇畔含笑,到后面眉头越皱越紧,“你什么意思?你说你不是年玉成,是谷雨微?难不成,你父兄送了一个假的年家人给我?”
但这不可能,就像刚才说的,年家大姑娘从小在京城长大,如果是假的早就被发现了。
况且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呢?且不说他当初只是想找个由头和年家进一步拉近关系,这女儿只要名义上是他家的人就够了,单说他和她现在,哪里还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只知道让他钟情、与他相伴十二年的人,是她。
谷雨微抓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是我没有说清楚。应该说,这具身体是年玉成,但里面的灵魂,是谷雨微。来自三百年后。”
四爷神色遽变。
“胤禛,你读圣贤书,肯定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我有时候也这样,不知道是我变成了年玉成,还是年玉成变成了我。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原本并不是她。
“我来自三百年后,湖南一个很小的城市,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到北京念书,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可没等我等到那天,先出了一场意外,当我再醒过来,就已经变成了三百年前的年玉成。那年,她十三岁。”
手掌下是一声声有力的心跳,昭示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耳畔却充斥着让他匪夷所思的话语。
他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什么灵魂,什么庄周梦蝶,什么三百年后!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盯着她半晌,忽然抓紧她的手,道:“你病了。一定是最近宫里太乱,有邪祟冲撞到你了。我这就命人请太医!”
他想带她回殿内,她却不肯,“我没病!你不信是吗?好,我证明给你看……”
像一阵风刮过,又或是一脚踩空,四爷只觉周遭景物猛地变幻。
依然是黑夜,但养心殿不见了,宫墙不见了,一簇又一簇如星火般耀眼的宫灯也不见了。
他跌入一个黑暗而虚无的空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茫。
只有脚下是平滑如镜的黑色水面,两根细如琴弦的亮光在里面纠缠、震颤。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僵硬,瞪着前方半晌猛地反应过来。
无论他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但雨微刚才和他在一起,那她现在呢?也在这儿吗?!
他心头一慌,立刻四下寻找,然而一转头,就看到对面站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的打扮很奇怪,一头长发披散着,什么装饰也没有,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看起来像是粗毛绒编织的衣服,却没有襟也没有扣,下面则更夸张,只穿了条黑色的裤子,外面竟没有罗裙!
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一双眼定定望着那女子。
她很漂亮,高眉秀目、鼻梁挺翘,是很浓艳的美,然而此刻却脸色苍白,一双漆黑的瞳仁也静静和自己对视。
他觉得这表情是那样熟悉,脑中闪过雨微刚才的话,瞬间手脚发凉,心却越跳越快,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喃喃道:“你是……”
女子微笑道:“雨微。胤禛。我是雨微。”
另一处同样的虚无空间中,唯一不同的是,那边只有两根,这里却遍布着无数根白亮的琴弦。
杨广和时年站在弦阵当中,静静看着这一幕。
杨广说:“我虽然抓不住他们的意识,但我可以感应到他们的弦。就像你当初消除我记忆一样,谷雨微和我一样是引起弦波动的关键人物,她的人生也会被映照成弦,而这雍正帝是她牵挂不舍的人,羁绊颇深,同样受到影响。我感应到二人的弦,让其振动,他们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自然会脱离身体,来到这弦阵之中。”
灵魂脱离身体,就像她第一次在博物馆遇到聂城时那样吗?
四爷的灵魂自然是他自己,而年玉成身体里的灵魂却是谷雨微,所以,来到这弦阵里的是出事前的谷雨微。
白毛衣和牛仔裤,一头长发如瀑披散。
十二年过去了,她终于以自己真正的样子见到了她的爱人。
弦阵中,谷雨微似乎也这样觉得,表情有感慨,还有自嘲。
而她对面,四爷的脸上像蒙了一层僵硬的面具,一丝表情也没有,看不出他的想法,唯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谷雨微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虽然信佛,但亲身经历这些事到底还是不一样,所以她也安静地等着,等他回过神来,接受这一切。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费力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说,你是雨微?”
“是。我是。”
“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谷雨微朝他走近,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陌生面孔,有一瞬间想避开,但下一瞬,却撞上她乌黑清澈的眼眸。
那里面有理解,有包容,就好像如果他真的因为恐惧而躲开,她也不会责怪他。
从前的许多次,他也曾在雨微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理解。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最终一动不动,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真的。”她轻声说,“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有无数次,我想和你坦诚以待,不再用虚假的躯壳面对你。但最终,因为觉得你不会相信、说了也只是平添烦恼而放弃。”
他觉得自己脑子像炸开了似的,什么思绪也理不出来,只能本能地跟着她的节奏问:“那,你现在怎么肯说了?”
“因为,我要走了。”
他愣住。
“我曾以为,我会以年玉成的身份在这里过完这一世,再也回不去我的故乡。但现在,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了。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开,所以,我决定告诉你这些事,也算给我在这里的十几年、我和你的十几年一个交代。”
她说完想收回手,他却一把抓住,迭声道:“你要回去?你要回哪里去?到底什么意思?!”
“回,三百年后。我的世界。”她说,“这里是你的世界,我从不曾属于这里,只是一个过客。现在,我要回去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了。”
她语气里有留恋、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终于释然的轻松,和,头也不回的决然。
他只觉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无法理解,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攥着她的手,那样用力,让她连骨头都觉出了痛,“不可能。你是朕的贵妃,是要陪伴朕一生一世、死后也要葬在同一座陵寝里的人!这里就是你真正属于的地方,紫禁城就是你的家。你哪儿也不能去!”
她也不挣扎,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儿,“年玉成当然是你的贵妃,这不会改变的。即使我离开,她还是会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死后和你葬在同一座陵寝里。而且,你不要担心,我们的那些往事她也是记得的,但她一定不会像我那样总是让你为难。也许,到时候你会更喜欢和她相处也不一定……”
“谷雨微!”他一声怒喝,让她的话断在喉咙里。
然而下一瞬,他也呆住了,像是意外自己暴怒之下,喊的居然不是年玉成,而是谷雨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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