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茴笙
“但他会回来的对吧?你与他那么交好,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为你赎身?”
王苏苏这次默然许久,终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大家却从她的表情里品出另一层意思,一皮肤略黑、眉眼几分英气的女子盯着寺庙门口,冷冷一笑,“良人?欢场之上,哪来什么良人!不过是痴人说梦。”
大家聊完这个,都觉索然无味,转身去了寺庙后院。那里设有戏台,唐代时的庙会和戏院都设在各大寺庙,香客们上完香,便可以就近看戏娱乐。所以这些妓女每次专程跑来这里,明面上是说听经礼佛,更多的还是为了看戏。
时年却没兴趣了。她站在原地,望着刚才妓女们刚才望的方向,那些男人们还没散去,时年想起女子眼中的嘲讽,意识到一个问题,对这些男人来说,跟这些长安名花交往是风流,是快活,是可以写进诗文传唱炫耀的美事,可真让他们把这些花摘到家里,却是没几个人愿意。
所以,即使是王苏苏这样的名妓,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年轻时多攒些钱财,等岁数大了逐渐隐退,买下个小房子,平平淡淡度过余生。这还得在国泰民安的前提下,万一打个仗什么的,那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打仗……
时年悚然一惊。等等,聂城之前告诉了她,现在是天宝十四年。天宝十四年,今年不会就是……安史之乱吧?!
时年脑子疯狂转动,是了,天宝十四年冬,安禄山和史思明先后叛乱,史称“安史之乱”。这不仅彻底中断了大唐盛世,甚至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上,安史之乱都是一条重要分水岭。
“安禄山……”
“你认识范阳节度使?”
“啊——”时年失声尖叫,差点摔在地上。等她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被她这几天反复念叨的脸。
“……独孤英?”
参天古木前,独孤英身穿藏蓝圆领袍,含笑看着她。
时年心中惊讶,这个独孤英失踪这么多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都在妓馆开长包房了,难道还需要看免费的美人吗?
不过能看到他还是让她高兴的,时年几步走过去,说:“玉郎,你回来了?”
独孤英:“多日不见,大娘可还安好?”
时年一个踉跄,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我叫时年!”
独孤英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挑眉,“嗯?”
时年挤出个笑容,“我是说,我的名字叫时年。你不要叫我大娘……”
这要求有点奇怪,但独孤英想了想,从善如流,“好,那以后我便唤你年年,如何?”
年年……
明媚阳光下,男人笑容和煦,随口便是这样亲昵的称呼。这样的他,和之前那个阴沉寡言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时年不禁道:“玉郎你……好像心情很好?”
“是吗?大抵是终于听到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心愿得偿吧。”
他说的是那晚,他当众问起时年的名字,却被旁边的人打岔了。
男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当夜有幸得闻年年一曲妙音,至今念念不忘,不知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听?”
这口气,纯然是客人对待看上眼的花娘的口气,时年恍然大悟。这位独孤玉郎毕竟是秦楼楚馆常客,既是来寻欢的,对看上的女子当然不会还是阴沉沉的样子。
自己口琴没白吹,他果然对她感兴趣了。
见她沉默,独孤英往后面一望,“怎么没去看戏?大家都在那边吧。”
时年回过神,“啊?那什么,我不是很喜欢看戏……”
“不喜欢,为什么还过来?专程来拜佛的?”
“拜佛,顺便散散心。总待在房间里闷得慌。”
“散心?佛寺里可散不了心。”独孤英忽然道,“要我带你出去逛逛吗?”
什么?时年眨眨眼,瞧见独孤英的脸色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顿时陷入纠结。
他要带她出去,这是两个人接触的好机会,可今天布里斯没陪她出来,聂城更是这几天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一个人,能搞定吗?
但如果不去,岂不错过了天赐良机?她可是发了誓要让聂城低头认错的!
不过短暂几秒,时年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偷溜出去,被三娘发现,她会打我的。”
独孤英扬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然而下一秒,时年猛地凑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所以,我们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走大门,我们翻墙出去吧!”
第47章 妖魅 让他想起……那些话本怪谈里的山……
五分钟后。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坊内街道上,时年拍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望向旁边。“怎么样?我说从那里出来不会被发现吧。”
独孤英回忆刚才。女孩一脸郑重地在寺内“勘测敌情”,鬼头鬼脑绕了一大圈。终于选中东边那堵矮墙。用她的话说,“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逃跑量身定做的,不翻它都是对它的不尊重!”
他勾唇一笑。“你胆子很大。”
身为妓女私自跟嫖客出去。被老鸨发现是会受罚的,轻则打骂,重则饿你几天都有可能。时年当然知道。但问题是,她又不是真的妓女。郑三娘才不敢打她……
正想随口糊弄过去。却听他又道:“既然这么胆大。怎么刚又被我一句话就吓成那样了呢?”
时年愣住。他轻飘飘提醒,“范阳节度使。”
范阳节度使?时年差点就想问这谁了,却猛地想起来,安禄山此时的官位就是范阳节度使!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了!
她浑身一紧,独孤英说:“你认识他?”
时年忙摇头,“不认识!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认识堂堂节度使呢。”
“那你刚才叫他做什么?”
“因为……我想起了一些关于安节度使的传闻,所以自言自语……”
时年生怕他继续问什么传闻,自己总不能告诉他安禄山马上就会造反吧。好在这次独孤英只淡淡一笑,转身朝前走去。
时年松了口气。不过这么一提她也想起来了,刚才意识到马上要安史之乱时,她很恐慌,但据史书记载,安禄山是天宝十四年农历十一月起兵的,现在才七月,只要他们速战速决,应该不会被波及。
这样一想,她心情立刻雀跃起来。
独孤英已经走到前面,时年几步跟上,他偏头道:“今天很热闹。”
是很热闹。唐代不允许在大街上开店,所以除东、西二市外,每个坊内也开有供坊内居民生活所需的各种店铺。今天风和日丽,两侧的商铺全开了,金银玉器、茶坊酒肆,坊门边还有热气腾腾的汤饼在叫卖。
时年看得起劲,随手拿起旁边小摊的团扇摇了摇,却听有人道:“时大娘?”
额角又是狠狠一跳,她忍住崩溃转头一看,是几个年轻的锦袍男子,当先那个笑道:“我等去了王七家几次,一直难见大娘一面,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
唐代妓院的名字并不像后世那么香艳,通常以名妓或者老鸨的名字代指,比如时年在的那家就因为王苏苏,而被大家唤作“王七家”。所以这些人,来妓馆找了她好几次?
时年眉头一皱。虽然这阵子她一直没露面,但她那晚的名声似乎已经传出去了,经常有人点名想见她,这也是布里斯一直陪着她的原因,以免她被贼心不死的嫖客骚扰。没想到今天溜出来,会正面碰上。
她刚有点紧张,就察觉右手被握住,独孤英低头含笑道:“想要这个?这里的团扇不好,你若真喜欢,我知道一家绣坊,那里的绣品都是万里挑一的,改日让人买了给你送来。”
“我不用……”
“不用推辞。年年的手生得这样美,只有长安城最好的团扇,才配让你握着。”
时年被他突如其来的柔情弄懵了,那边几个男子也看到了独孤英,登时面色一变,“独孤玉郎?你不是王都知的入幕之宾吗,怎么又和时大娘在一起?”
独孤英只顾盯着时年,并不理睬。那男子瞧见两人交握的手,眼神转冷,半晌一笑,“子敬,这便是时大娘。当夜你提前走了,不曾听到时大娘一曲妙音,甚为可惜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他身后那蓝衣玉冠的男子,白净清秀,长相很熟悉,竟是那夜被王苏苏羞辱了的李君!
时年心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另一男子阴阳怪气道:“听到了又如何?我还以为只有王都知如此,没想到连这时大娘也是这般,我等三番五次登门都见不着,转头她却陪着独孤玉郎在外玩乐,郑三娘都不管的吗!”
布里斯的担心应验了,一直见不到她的嫖客发火了!时年有点怨念地瞪向独孤英,他刚才就不该出来,这些人更多还是对他积怨已深,自己是被连累了!
那厢,李君轻咳一声,“既然大娘不得空,我等何必纠缠,去别处吧。”
他同伴不料他如此说,面露不满,奚落道:“子敬君此刻倒怜香惜玉起来了,却不知当夜的‘热赶郎’去哪儿了?”
众人顿时哄笑。
王苏苏写诗羞辱李君的事早已传出,连同“热赶郎”这个外号也在长安的风月场上人尽皆知,李君这些日子走到哪儿都会被调侃,可谓狼狈。然而让时年惊讶的是,面对同伴的嘲笑,李君虽然窘迫,却道:“那夜是某醉后失态,合该被王都知教训,怨不得旁人。”
这个李君,酒醒了倒是挺明白事理啊。
可惜他明白,别人却不明白,“子敬君也太给那些青楼女子脸面了,说白了不就是些任人玩乐的贱口!我们平时抬举她,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端起架子来了!”
“你是怕这时大娘也写一首诗骂你?若非她上赶着勾引,我等怎会多看她一眼,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们聚在这里太久,谈话也被周围听到,平康坊虽妓院云集,但妓女们很少出来,是以除了寻欢的郎君,普通百姓还是没怎么见过这些花娘的。一听说时年是王都知家的人,好像还有点名气,纷纷围拢过来,男人们好奇,女子却面露鄙夷,指指点点。
时年还从未被人这样围观过,顿时又尴尬又窘迫,还有隐隐的怒意。对面的男子神情傲慢,看她仿佛在看一只不识相的狗,周围男人的眼神也那样露骨。她本来觉得盛唐风流,平康坊虽是烟花之地,却也诗礼风雅,可这些人却挑破她的幻想。
即使才貌双全、兰心蕙质,她们依然是卑微低贱的妓女,不会有人真的把她们当人看。
独孤英见时年脸已经沉下来,挑了挑眉。果然,这些登徒子平时道貌岸然,得不了手便撒泼,和市井愚妇也没什么区别。以往苏苏总能从容应对,这个时年看来是没办法了,只能忍气吞声。
啧,无趣。
正想开口解围,却忽然听到她溢出一丝笑,“郎君说得对。”
众人一愣。
时年抬起头,脸上已是盈盈笑意,“若非我故意勾引,郎君自然不会多看我一眼。”
最先开口的锦袍男子轻哼:“你知道便好……”
“既然郎君已经想得这么通透,那现在,无论奴做什么,郎君都会不为所动吧?”
这问题有些古怪,男子神色迟疑。时年笑意加深,“郎君这个样子,像是有些不确定啊?”
“谁说的!”男子立刻道,“你现在再怎么搔首弄姿,在我看来都只是笑话!”
“好,郎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独孤英一直看着她,只见说话间,她已经走到锦袍男子身侧,右手抚上他后腰。女孩呵气如兰,“不做什么,奴只是想让郎君知道,除了吹曲子,我还会怎么勾引人。”
下一瞬,女孩杏眼轻眨,朝他抛了个媚眼。
就这样?
独孤英刚觉好笑,却见男子忽然抖如筛糠。他就跟中了邪似的,浑身乱颤,连脸部肌肉都在疯狂抖动,嘴里还发出“嗬嗬”的怪叫声!
众人惊呼着后退,眼睁睁看着他白眼一翻,栽倒在地!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旁边小摊被砸翻,他倒在满地狼藉中,身子还在抽搐。
挤满了人的大街,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大家呆呆看着时年,仿佛已经吓傻。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你对他做了什么!”半晌,男子的同伴忽然惊醒,指着时年怒道。
“我能做什么?”时年无辜道,“这里这么多人都看着,我除了眨了下眼睛,什么都没做啊。”
她举起双手,空空荡荡,确实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东西能把人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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