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上清泉
将妻子愤愤不平的神情收入眼底,聂父只觉得一阵头疼,他确实疼爱颜舒棠,也可怜她的身世,但却能分得清什么叫亲疏远近,什么叫内外有别,舒棠再怎么说也是养女,慈儿又端方坚毅,还在烧瓷方面颇有天赋,实在没有越过亲生女儿将家产交给养女的道理。
可聂母却不能体谅丈夫的苦衷,她守在颜舒棠床前,一整日水米未进,面色变得尤为灰败。
聂父拿她没办法,只能主动服软。
“夫人,那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聂母指尖微微颤抖,轻抚着颜舒棠苍白的面颊,她扫也不扫聂父半眼,兀自提出自己的要求:
“昌州城内不是还有一座瓷窑吗?你我年纪大了,而舒棠双手尽废,若是没有财帛傍身,恐怕连活都活不下去。”
聂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城内瓷窑是聂家最为紧要的产业,当初聂慈想要练手,都没有选择那里,生怕行差踏错影响了整个聂家。
但聂母呢?她一张口就为了颜舒棠索要城内瓷窑,她是疯了吗?
聂父深深吸气,尽可能平复自己的情绪,他嗓音嘶哑至极,“其他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件不行。”
“为什么?”聂母用力攥住锦帕。
聂父没有回答,只深深的看了妻子一眼,随即掀开帘子,离开了房间。
聂母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竟会如此冷血,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唇齿间充斥着浓郁铁锈味,这才松口。
“舒棠,娘定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说这番话时,聂母并没有注意到,躺在床榻上的瘦弱少女眼睫微微颤动了下。
颜舒棠其实早就醒了,当她感受到手腕传来的剧痛时,心不禁沉入谷底。
聂母只以为她双手尽废影响的是下半辈子的生活,却不知她多年的筹谋设计,也同时付之一炬。
打从来到聂家那天起,颜舒棠便有意无意的学习烧制瓷器的法门,她耗费了整整十年,确定自己的手艺不比任何人差,可老天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亲手断绝她的希冀与未来?
颜舒棠几乎不能呼吸,方才她清楚地听见了养父母的争吵声,却没有出言阻止,毕竟现在的她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能将规模不小的城内瓷窑纳入手中,日后也能培养一些忠心耿耿的窑工,为她烧制瓷器。
颜舒棠嘤咛一声,装作刚刚醒转的模样,她睁开眼,看到满脸欣喜的聂母,心里翻涌着浓到化不开的恨意。
聂慈!
要不是聂慈突然烧出上品瓷器,还有可能掌握弄影瓷的秘方,她也不会自乱阵脚,想着借于厉之手博取聂母的信任,最终落得残废的下场!
“娘。”她轻轻唤了一声。
聂母忙不迭地将颜舒棠扶起来,温声细语的叮嘱:“舒棠,你身上还有伤,近段时日不能乱动,免得伤到自己。”
“我是不是残废了。”颜舒棠倚靠着软枕,巴掌大的小脸沾满泪痕,凤眼中尽是绝望,显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聂母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养女,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能骗得了舒棠一时,却骗不了她一世。
房间陷入到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过了良久,颜舒棠才缓缓抬眸,她直直望向聂母,声音格外怯弱,“娘,您会抛下女儿吗?”
聂母不断摇头,“你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娘怎么会不要你的?舒棠,你好好养伤,娘一定会替你寻访名医,将你的双手治好!”
颜舒棠知晓自己的病况,她的腕骨被车轮生生碾压断裂,就算华佗再世,恐怕也无法使之痊愈。
她深深吸气,靠在聂母温暖的怀中,眼神却变得尤为阴鸷。
孙府。
得知颜舒棠受伤的消息,孙泽生无比心疼,他吩咐小厮备好滋补养身的药材,刚打算前往聂家,就被孙母拦住了。
“你这是要去何处?”
孙泽生急得满头大汗,他解释道:“娘,刚才舒棠的丫鬟给我传信,说她身受重伤,这会儿肯定难受的厉害,我得去看看。”
“看她?”孙母面色不虞,出言呵斥道:“明日就是昌州城一年一度的赏瓷会,有不少贵客从千里之外赶来,你不好好做准备,居然被一个女人勾去了心神,你眼里可还有孙家?”
“当初孩儿身中蛛毒,是舒棠不顾自身安危,取血制药,现在她受了伤,儿子若是无动于衷的话,与禽兽有何分别?”
“你莫不是忘了,颜舒棠是你曾经的妻妹,就算你与聂慈和离,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孙泽生被噎了一下,正色反驳,“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孩儿都会迎娶舒棠为妻,她是您的儿媳妇,是孙家未来的少奶奶,不是什么外人。”
孙母没想到孙泽生竟如此糊涂,为了一个女人顶撞自己,她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将手里的瓷碗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知道颜舒棠伤的有多严重吗?你娶一个残废回来能做什么?她不可能给你提供任何助力,甚至还比不上聂慈!”
孙泽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膝行至母亲面前,不断哀求:“娘,孩儿这辈子非舒棠不娶,您允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星垂平野阔、凤凰花又开、小鱼晒太阳三位妹砸灌溉的营养液~
第65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九)
孙母到底还是拗不过孙泽生,同意让他前往聂府探望颜舒棠,可她却将颜舒棠视为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心中的憎恶与恼恨一日比一日浓郁。
孙泽生带着许多珍稀名贵的药材前往聂府,依照常理而言,他身为外男,无论如何都不能进入女子的卧房中,否则会影响颜舒棠的闺誉。
但聂母却没有阻拦。
她知道孙泽生对舒棠情真意切,如今养女已经成了残废,若是真能嫁给他,下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斯文俊秀的青年一步步走上前,看到少女骨瘦形销的憔悴模样,孙泽生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难忍的刺痛。
“棠儿,我来晚了。”
颜舒棠倚靠在床头,她双臂还缠着厚厚一层白布,唇瓣没有半点血色。
瞧见孙泽生来了,颜舒棠眸光暗了一瞬,随即扑簌簌掉下泪来,犹如风吹柳絮、雨打风荷,说不出的娇怯可怜。
原本颜舒棠看不上懦弱平庸的孙泽生,只因为他是聂慈的丈夫,才存了勾引的心思,但如今她成了废人,若不嫁给孙泽生的话,恐怕再难寻到合适的归宿。
“泽生,你以后别再过来了,你是孙家未来的当家人,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颜舒棠故意示弱。
“棠儿,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孙泽生上前一步,语气格外诚挚。
颜舒棠咬着下唇,仿佛在顾虑着什么。
“你别担心,母亲已经同意了,只要你点头答应此事,就是我孙泽生明媒正娶的妻子!”
许久,颜舒棠双颊浮起浅淡的红,她容貌本就生得极尽妍丽,即便因为伤重憔悴了不少,依旧称得上美人。
孙泽生小心翼翼将少女拥入怀中,保证道:“棠儿,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
颜舒棠轻轻蹭了蹭青年的胸膛,压低声音道:“泽生,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
“聂家不是参与了这次赏瓷会吗?据我所知,瓷窑烧制出来的上品瓷器,并非色泽淡雅的弄影瓷,而是十分浓丽的紫红。”
颜舒棠眉宇紧蹙,面上刻意流露出几分愧疚。
孙泽生也明白她的难处,只听舒棠所言,聂家烧制的瓷器呈现一种紫红的色泽,这样的特征只会出现在霞照之上,难道聂慈这个贱人趁自己不察,从孙家盗出了霞照的秘方?
心中转过这种想法,孙泽生面皮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
见状,颜舒棠眸底划过满意之色,嘴上却出言安抚,“泽生,你别多想,许是那人看错了也不一定。”
孙泽生将少女鬓间的碎发绾在她耳后,低声道:“我会把这件事查清楚,如果聂慈真算计了孙家,我只能狠下心肠,让她付出代价,这是我身为孙家人的责任所在,希望棠儿莫要怪我。”
听到这话,颜舒棠心底涌起一股快意。
眼前这个男人是聂慈深爱的丈夫,可他却一门心思想寻到聂慈的马脚,若是那几件上品瓷器真与孙府有关,聂慈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孙泽生与颜舒棠互诉衷肠之际,聂慈已经构想出全新的釉料配方,可惜她现在身在聂府,手头没有制作瓷胎的工具和原料,只能暂且将想法记录下来,等回到瓷窑后再继续尝试。
“你们听说了吗?孙少爷居然向老爷求娶舒棠小姐了!”站在院中的小丫鬟偷偷觑着聂慈,确定她没注意到自己,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哪位孙少爷?”
“昌州城姓孙的人家有几户?这位孙少爷正是先前的那位姑爷,他之所以与慈小姐和离,就是为了迎娶舒棠小姐。”小丫鬟言之凿凿道。
“舒棠小姐姿容顶尖,倒是比慈小姐漂亮不少,但她如今成了残废,孙少爷还愿意迎娶,说明二人之间的情谊格外深浓。”
即便两名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聂慈依旧能听见她们交谈的内容。
手中的狼毫笔吸满墨汁,她边在纸上记录着方才的釉料配方,边弯了弯红润的唇角。
聂慈很清楚,颜舒棠对孙泽生并无半点情意,她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利用孙泽生而已,这二人结为夫妇以后,生出龃龉是迟早的事,届时只需稍微花点心思,便能从内部将他们击破。
翌日,天刚蒙蒙亮,聂父聂母便来到聂慈院前,将人唤了出来。
“慈儿,待会咱们就要前往清风楼了,为父先将铁锁劈开,取出瓷器,这样拿着也方便些。”聂父手里拎着一把斧头,不断比划着。
聂慈并未吭声,她接过斧头,稍一用力,只听一声脆响,便劈开了被铁水封死的锁。
聂父不由咋舌,他没想到女儿的力气居然这么大,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也没有多问,掀开箱盖,取出那几件以红布包裹的瓷器。
聂母神情冷淡,扫也不扫聂慈半眼,兀自说道:“待会和我舒棠也会前往清风楼。”
聂父颇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妻子,“舒棠重伤未愈,应该安心在家休养,为何非要参加赏瓷会?这不是折腾自己吗?”
“舒棠只想去瞧瞧那些瓷器罢了,哪里会耗费心神?你不要杞人忧天。”
聂父拗不过她,只能带上体弱的颜舒棠,四人乘着马车,前往昌州城最大的酒楼——清风楼。
颜舒棠坐在聂母身畔,许是刚了却一桩心事,她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目光时不时落在聂父怀中的木匣上,眼底尽是好奇。
“爹爹,咱们马上就要进清风楼了,女儿想看看这几件上品,可以吗?”
不知为何,颜舒棠总觉得不太放心,因此,她想提前确认一番,看看聂慈烧制出来的瓷器是否真与霞照非常相似。
“不行。”聂父还没开口,聂慈便直接拒绝了。
颜舒棠眼底透出几分黯然,“姐姐是在提防棠儿吗?棠儿再怎么说也是聂家人,肯定不会泄露自家的隐秘。”
聂慈不想节外生枝,她的嗓音疏离而又清冷:“用不上半个时辰,这几件瓷器就会放在展台上,届时你想看多久看多久。”
聂母忍不住呵斥:“舒棠是你妹妹,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要拒绝她?”
“母亲,您莫不是忘了,这几件瓷器是女儿烧制出来的。”
短短一句话,将聂母堵得哑口无言。
她做梦也没想到聂慈会如此顶撞自己,如此不孝不悌、冷血无情,就算在烧瓷方面颇有天赋,也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罢了,这辈子都难成大器。
不多时,马车停在清风楼前。
附近的百姓看到聂家的标识,难免生出几分诧异。
“自打聂老爷子去世后,聂家烧瓷的水准一年不如一年,已经许久没来参加赏瓷会了,他们这次主动来到清风楼,难道是想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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