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玉照婚期临近,反而是越来越害羞起来,最听不得旁人说明日的事,哪怕是最亲近的舅舅,也仍是觉得害羞,低头转着手里的茶盏,细细的嗯了一声。
众人见状忍不住笑话起来:“王爷没经过,恐怕不懂,今晚可不是躺在床上就能睡着的,那是百爪挠心,过来人都知道,成婚前一夜啊都是睁着眼睛到天明的。”
穆从羲这才想起方才出宫时见圣上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模样,原以为是最近朝中事情和婚期一块,忙的没时间睡,原来如此啊。
他想通了后倒是不反对两人的婚事,宝儿总是要成婚的,虽想把宝儿留在自己身边眼底下看着,可他这成日混迹军营的,一年往府上统统住不到两月时间,倒是时常私下回京与陛下密谈,想来和京城的时间倒是也差不离。
赵含章此人,人品不敢信,其他方便倒还是信得过的,有这位在,才真是叫宝儿无法无天不用受一丝委屈,日后自己倒也能安心了。
穆从羲略叮嘱了几句便与男眷一同离去。
眼看天色渐暗,女眷们也纷纷离开。
玉照这才偷偷摸摸的展开方才李近麟递给她的信件,迫不及待的拆开,果不其然又是满满的字,玉照眉眼带笑,极其不舍得的挨字挨句看完。
而后心满意足的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去自己妆奁里挑出了个盒子,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写了整整一匣子的信件。
等会儿老太妃支开旁人,递给了玉照一卷避火图,这事儿本是母亲该教的,到底是嫡亲外祖母,隔着辈分教这事儿完全羞于启齿。
好在几个女官早有准备,老太妃来也匆匆给玉照丢下避火图,叮嘱了句仔细听女官教导,后便匆匆离开。
玉照盯着那图害羞的手足无措,心中竟然生出害怕恐惧来。
那图画的直白,男人生的黝黑丑陋,表情更是奇怪的龇牙咧嘴,叫她看了止不住的害怕,反胃。
几个女官言语含蓄,却半点儿不含糊,瞧见她面色苍白,便知她是害怕了。
连忙去宽慰起玉照来,说什么女人都得遭这一遭,不然就不是女人。
还说什么疼的话便忍着点,忍过就不疼了。
玉照如遭雷击,强装镇定缓缓点了点头,心里觉得恶心极了。
如今她看了这图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想跟道长一块儿盖着铺盖睡觉。
如此这般,晚上果然是睡不好,翻来覆去想的全是那图上所画。
玉照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后来终于迷迷糊糊有了点困意,她好像睡了长长的一觉。
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觉得身体凌空像是挂在天上一般,她奋力睁眼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周身天光大亮。
***
消瘦单薄的身子卧床褥之中,身体轻的如同一片白羽,床榻甚至凹陷不了丝毫。
才二十来岁的玉照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我....我大概就、就要......死了......”
陛下坐在床畔,离得她很近、很近,闻言一动未动,置若罔闻。
玉照的眼神从窗外移到身侧男人的脸上,他靠在床榻边,双手撑着颌,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陛下多大了?
比自己还要大十多岁......
她艰难的舔舔唇瓣,自己一身灰败,死气沉沉的气息,叫她不禁难过了起来。
陛下还是正值壮年,自己死了后,他还能活多少年呢?
他会记得自己几年?
就像自己喜欢顾升一般,最初以为会喜欢一辈子的,即使这段爱情并不美妙还是会叫她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结果呢......
有了新的感情,还不是没几个月就将那段背叛欺辱,让她痛彻心扉的感情忘的干干净净......
陛下呢?
他也会这般吗?
他会转头就再找到一个小娘子,一个年轻健康的小娘子,转头就忘了自己吗?
纵然很不想要他忘了自己,玉照还是慢吞吞,极为艰难的说出那句违心话。
“我死后,你把我忘了吧,就当我没来过这里。”
陛下还是没说话。
他总是这般静默冷言,仿佛一块捂不化的冰川,便是连自己死他都没有额外的表情。
他是个怪人,听说他是个恶魔,手里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他没有七情六欲,更不会生病,不会难过。
就连自己要死了,他还是这幅样子。
良久,久到玉照以为这人是哑巴,不会跟她说话时,听见他说:“也许吧。”
也许把你忘了。
玉照听了眉眼微变,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了起来,她很想生气,可是连生气都没了力气。
她改变了主意,深深吸了两口气,想将已经虚弱难堪的胸肺多填充一点空气,好叫她说话不要那般断断续续。
她眼睫颤动,轻抬起手来,忽然好像又有了力气,连话都说的比往日更加清晰:“我忽然改变主意了,你可不准忘了我,我就去投胎转世去了,你等我十几年,我就来找你。要是叫我发现你有别人了......”
陛下忽的狠狠握住了她的手,他瘦削的手如同一道铁环一般,勒的她生疼。
他凝视着玉照的眼睛,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双臂一点点收紧,仿佛用力了些她会消失一般。
“那时候朕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你这人只看重容貌,见到朕,只会是满心厌恶。”
玉照觉得所有情绪一并像她袭来,痛恨、惋惜、悲哀,为何老天爷不叫自己多活两年呢?
哪怕是这般饱受病痛折磨,每日泰半时间是在睡觉,其余时间也只能躺在床上,但只要陪在他身边,纵然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在自己眼前批奏折,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肩并着肩睡觉,玉照也是愿意的。
她甚至难受的想要咳出血来。
“不会的,你那么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哪怕是老了也好看的。你在原地站着等我就好,下回换我来追你,好不好?”玉照最会哄他了,她还想哄他多活些年。
人生酸甜苦辣百种滋味,他还正直壮年,总不能全浪费在自己一人身上。
玉照睁着眼睛望着皇帝,想将他的脸记到脑海里,如若真能投胎转世,一定要记得他的脸才好。
秋风吹进内殿,将外边儿的秋意也吹拂了进来,玉照忽然觉得身体轻了起来,所有的酸楚、痛苦、艰辛都离她而去。
她好多年没有这般舒服了,她像是重新拥有了一具健康的容光焕发的身体。
皇帝跪在床榻旁,这会儿却疯癫一般,抱着死去的尸体摇晃推搡了起来。
他嗓音沙哑的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睁开眼,再看看朕......再看看朕!”
“别走,别走.......”
哪怕一眼也好啊。
殿内银烛高晃,千余只香烛不停歇的燃烧,一群人在她灵堂前念着往生经,许多穿着法衣的道士在她灵堂前摆阵斋醮。
她不知死了几日,陛下还搂着她,第一个梦境时的那场淅淅沥沥温热的雨,原来是她的郎君在流泪啊。
原来陛下也会哭啊。
***
十一月初八,石板上结了一层霜,处处泛起冷意。
卯时一刻,天没放光,信安侯府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烛光高照。
排排红烛足有臂粗,铺满信安侯府内外,满府地衣全连夜换成了红绸,铺彻至府外神武大道。
玉照被侍女带去隔间早早备好的兰汤中沐浴更衣。
八道香汤,九色澡豆,澡房中下人更是彻夜未眠,温着水,室内点燃熏香。
等主子一来,侍女手捧鲜花、澡衣、澡巾、伺候玉照沐浴。
外边儿天气冷,汤沐房中却是温暖如春,玉照浑身浸泡入温水中,轻轻闭上眼,倒是叫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平稳了不少。
等沐浴出来,穿上内衫,再着青纱中单。湿漉的鬓发被几十张棉帕擦拭干,立刻有女官们上前为她穿上深青色五彩翟纹。
五彩翟纹凤袍极为正式,只在受皇帝册封或祭祀典礼时服用。
今日帝后大婚,按照大齐祖制,帝后需先行前往皇陵圜丘处祭祀诸位祖宗,再行返禁庭内行大礼,方算礼成。
凤袍领、袖、裾都红色云龙纹样的镶缘,自从大婚日期择定,便有宫中制衣局的人来给玉照量衣,后经过整改,玉照穿着正好合身。
再将头发往后梳髻,两名女官小心翼翼捧着龙凤珠翠冠戴上,此冠有六翼坠于冠后,以金为底胚,镶嵌翠羽,红蓝宝,粉橙碧玺玛瑙,六翼之上更是缀满东珠南珠,足有两千颗,取尊贵福寿延绵之意。
耳坠东珠,腰饰深青蔽膝,另挂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饰物,下穿青袜青舄。
等绞面之时,房里又来了许多人。
晋王妃,老夫人,老太妃以及身后一连串女眷姗姗来迟。
“可行到哪儿了?”晋王妃问女官,今日她是特意来全程盯着的,若是出了差错得立刻报去宫里,钦天鉴那儿将吉时提前算好,一应都按吉时来,若是耽搁了吉时可算是不得了。
“差绞面妆容了。”女官应道。
那大抵是差不离,几位长辈坐于玉照四周,女官端来金立双凤盥盆,暖和了帕子贴在玉照面上,掀了帕子立刻有嬷嬷往玉照脸上敷上香粉,开始为她绞面。
玉照从起床到现在都挺镇定,这会儿脸上绒毛被这根棉线扯得生疼,场面上许多女眷盯着,她只能忍着疼,可忍得了第一回 ,第二回她眼睛都憋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小声对嬷嬷说:“要不就别拔了吧。”
晋王妃见此笑道:“这绞面绞一半可不俊,下手快点儿反而不疼,要是慢点儿,那才是软刀子磨肉呢。娘娘暂且忍着,等会儿用桃花粉一敷,凉飕飕的保准就不疼了。”
那嬷嬷还说起旁的来分散玉照主意,“忍几轮就拔干净了,还没见过脸上像娘娘这般光洁的小娘子,去年我给另一位小娘子绞面,那小娘子生的像父亲,脸上绒毛根根比娘娘的眉毛都粗,我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人脸上捣腾干净,那小娘子脸都红了,直嚷嚷着说早知道这么疼,就不结婚了。”
玉照没忍住笑了起来,便听那嬷嬷说道:“好了,绞干净了——”
绞完面,紧接着便是敷粉,描眉点唇,再有善画女官往玉照额中央画上一朵牡丹,便算是穿戴完毕。
铜镜中的玉照身着衣,头戴凤冠,描眉点妆。规矩面容,眉目如画,夭桃秾李,姑射神人。
浑身透着股端庄高贵,不怒而威,倒还真显现出皇后仪态来。
如此年纪貌美的皇后,实乃罕见。
难以叫人不动容的,便是那晋王妃也不禁生了几分唏嘘艳羡来。
真有人这般顺遂的不成?
一入宫便是中宫皇后,圣上后宫更是空无一人,日后生了个小郎君便是妥妥的太子,便是生了公主也是前朝后宫独一份儿,一眼便能见到这位往后几十载的荣贵。
“前院过来人了!”侍女匆匆从前院跑回来,小跑到廊下朝着门里喊。
穆从羲今日穿着一件湛蓝直缀深纹亲王朝服,肩口胸前绣着朱褐龙纹,张牙舞爪,呈腾空欲飞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