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寂寞的清泉
韩莞道,“你下去吧。”
谢明承四周望望,笑道,“我有点事耽误了。孩子们呢?”
韩莞感觉到,今天他的笑容有温度,非常刻意的温度。若她没猜错,他也应该有话要跟她说。
韩莞说道,“去我祖母家了。”
谢明承像是说着天气之类的套话,“听说宗录帮封景做了大媒。”
韩莞道,“是,说的是我堂妹。”她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请谢大人今天来,是要说……”
谢明承截了她的话,“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韩莞看向他。看来,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不想自己先把话挑明了。
谢明承继续说道,“即使你不让小厮去给我送信,我也会来这里一趟。昨天,我爹训斥我娘擅作主张,我也劝了她。我娘和祖母已经同意我把你和孩子接回府。我们还看好了一个吉日,”他脸上飞上两朵红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薄唇,又道,“就是下个月初七。我的院子已经开始修整,若你有要求,可以提出来。”
这是要把她和孩子都接回府,谢明承一定以为她知道这个大好消息会对他及他们家感恩戴德吧。
韩莞反问道,“我丢了那么大的脸,你把我接回去,就不怕别人笑话?”没等谢明承回答,又自我回答道,“看来,在大福气和家族兴旺这些大是大非面前,笑话也只是一个笑话。”
韩莞就是要激怒谢明承。
谢明承先是一愣,接着气红了脸。他没想到会被韩莞如此奚落,还说得这样难听。
之前,他虽然不认为韩莞是以退为进,还是觉得她是因为进不了谢府,才提出早些合离。若他给了她这条路,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今天之所以晚来,就是商量这件事。
他瞪着韩莞,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韩莞平静地回望着他,说道,“说的这么清楚了,谢大人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兑现诺言,给我合离书。”
谢明承的目光从韩莞脸上移开,喘了几口粗气,又看向她,说道,“韩氏,我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为你自己,更为两个孩子,好好想想,如何做对你们最好。”
韩莞道,“我正是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谢世子你考虑,才觉得我们分开最好。”
谢明承讥笑道,“为了我好?韩氏,你真会赤口白牙说瞎话。我不认为我们合离最好,也不同意合离,你再考虑考虑。”
说完,他起身想走。
韩莞可不愿意再把他放走,起身站去他面前。他的个子很高,而原主的个子娇小,只比他的肩膀高一点。
韩莞抬头看着他,严肃地说道,“谢明承,你不能言而无信。咱们俩是八个歪脖坐一桌——谁也不正眼看谁,何苦这么拖着。麻溜的,痛快把这件事解决了。”
谢明承一扯嘴角,“我就言而无信,怎么了?韩氏,我劝你不要再犯蠢。”
韩莞眼里一片冰冷,说道,“你不顾脸面,也就怪不得我了。现在的韩莞可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韩莞,逼急了,我就去衙门‘呈诉合离’。反正我已经被人笑了话七年,也不怕再被人看笑话。”
这个时代的律法里有一条“呈诉合离”,有些像前世的“起诉离婚。”
当代虽然是男权社会,充分保障男人的一切权力和利益,男女分开男人掌握绝对主动权,可以休弃,合离。
但是,也有保护妇人的律法,比如“三不出”,“义绝”,还有就是“呈诉合离”。
通奸、重婚、丈夫打伤妻子,若妻子不想过下去,都能“呈诉合离”。若官府判合离,即使丈夫不同意,也能合离。
还有一条能够“呈诉合离”,就是“妻亡”一年以上,或是“夫亡”三年以上。这里的“亡”不是死亡,而是逃亡,俗称“逃婚”。
百姓人家可能有妇人呈诉合离,这不仅是这个妇人的一个污点,也是家族的一个污点,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走到这一步。世家大族就没出现过这事,若真出现了,不止是污点,还是天大的笑话。
谢明承做梦都没想到韩莞会提到“呈诉离婚”。冷哼道,“呈诉合离也要有理由。韩氏,在公堂上无理取闹,是要挨板子的。”
韩莞道,“理由充分,就是逃婚啊。你成亲前一天就跑了,到今年整整七年,全京城人都知道。”
谢明承冷冷说道,“我不是逃婚,我是去边关打仗,保家卫国。上至皇上,下至百姓,全大梁朝的人都知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我要合离
韩莞看看谢明承,一副纨绔赖皮样。
韩莞冷笑两声,说道,“你别说的那么好听。你就是逃婚,只不过逃去了边关,阴差阳错立下大功。你不承认无所谓,我告去京兆府,请府尹大人裁决你的行为属不属于‘逃婚’。若少尹谢二老爷徇私袒护你,不判你为‘逃婚,我也没办法。只要你谢世子大人大量,不嫌弃我又丢了人,我就带着孩子回头跟你过呗。”
谢明承的血往上涌,牙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看着韩莞,觉得这就是一个女赖皮,干得出给自己和男人下春药的事,也干得出跑去官府闹合离的事。
他牙缝里冒出几个字,“你在威胁我?”
韩莞就是在威胁谢明承。
她赌谢家不敢让她闹去京兆府。就是谢明承血气方刚不要脸皮,好面子的谢家也不会允许。否则,谢家将成为大梁朝甚至这个历史上第一个被“呈诉合离”的国公府,谢明承也将成为第一个被女人去官府闹合离的世子。同时,七年前的那个笑话又会被再次翻出来,无限扩大。
哪怕官府最后判定谢明承不属于“夫亡”,齐国公府也丢尽了脸面。
他们不会让韩莞走到这一步。
她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说道,“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是你逼的。”
谢明承的目光在韩莞脸上转了一圈,暗骂一声“女赖皮”。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退后坐去椅子上,说道,“又不是大不了的事,还需要闹去衙门。坐下,咱们再说说,还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韩莞听了也坐下,又威胁道,“若你想把我稳住,悄悄杀死我或是毒死我,再把孩子抢走,告诉你,我还有后手。也请你不要忘了,狐仙娘娘是通过我的手把望远镜给你的。你或你的家人敢动我,不说望远镜还会不会继续留在你手上,就是狐仙娘娘也不会饶过你。我家就住在骡子坡下,你还在那里建了“仙姑殿”,狐仙娘娘时刻看得到我。”
豪门大家族历来对影响自家利益的人毫不手软,韩莞要防他们下暗手放冷箭,丑话说在前面。古人迷信,何况“狐仙”和“仙狐”助谢明承火烧敌营、助他们穿越沙漠是实实在在的,自家又有一只极像“仙狐”的翠翠。用狐仙辖制他们,让他们不敢暗中对自己下手。
“诉呈合离”是攻,“狐仙”的名头或她身上的福气是守。韩莞觉得,这一功一守应该能达到合离的目的。只是要把两只虎争取过来,还要费些周折……
谢明承叱笑道,“你这个妇人想得还挺多。”
谢家人捏着鼻子让韩氏进门,最重要的就是看中她身上的大福气,哪里敢弄死她。
他又说道,“说吧,提条件。”
韩莞道,“我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我们合离,二个是两只虎我带。”又补充道,“我只是抚养两只虎,他们还是谢家的子孙,姓谢,叫你爹爹,你们可以继续来往。若你不想给抚养费,我也养得起他们。若你想给一点,我也不反对。你想他们了,可以出去吃个饭,或是接去军营住两天。你家长辈想他们,也可以接去谢家庄子住两天。你将来的夫人生了儿子,怕他们挡路,他们可以跟我姓韩……”
韩莞插肠刮肚想着前世父母离婚,双方如何抚养孩子,只要对孩子有利有行。
看到那两片莹润红唇说出这些话,谢明承更不想合离了。之前不想合离,只是觉得女人都那么回事,韩氏是孩子的生母,送他的望远镜让自己立了大功,又是父亲所说的有大福之人,就凑合着过。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个妇人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或是做法,她的真实面目比她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面目更令他不可思议,琢磨不透。她就像一本封页漂亮又没有名字的书,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他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兴趣起来,或者说第一次对女人感兴趣起来。
他说道,“若不合离,有什么条件。”
声音平缓,似从来没被激怒过一样。
韩莞愣了愣。谢明承大男子主义严重,又对原主颇多怨气,之前的话已经让他没有颜面和气恼,他居然还能压下火气跟他谈条件。
韩莞说道,“一切条件,都基于合离。不谈合离,就没有条件可谈。”
口气坚定,没有任何余地。
谢明承看了她一眼,开始自顾自说着条件,“你愿意住在庄子里也可,愿意回府也可,我不找别的女人,承爵后立即立大虎为世子,为二虎找最好的先生。现在府里我说了不算,我的所有私房都归你……”
他的条件很诱人,但韩莞一点不感兴趣,也不相信。当初沈意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都变了心,何且是从这两片薄唇中说出来的话。
她摇头说道,“谢世子,你还年轻,余生还有几十年。这些话就说给你以后的女人听吧,等到你古稀之年,再回头想想曾经说过多少遍。这些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感兴趣。我只想合离,带着孩子自己过。”
谢明承觉得自己的自尊已经跌到了尘埃里,换来的还是韩氏的无情。他的自尊让他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起身说道,“人生大事,你再好好想想……”
韩莞道,“我已经想了七年,不用再想。我给你一宿半天的考虑时间,若不回复,或是不同意,我明天下晌直接去京兆府递‘诉状’。”
谢明承也装不下去了,气的一把把几上的茶碗扫在地上,怒目圆睁,喝道,“韩氏,你不要逼人太甚,我该给你的体面都给了。”
他的拳头都握紧了,若是换成个男人,非揍他一顿不可。
韩莞冷笑几声,“你提了几个你认为给我体面的狗屁条件,我就必须答应你?告诉你谢明承,没门儿——连窗户都没有。我要合离,要孩子,答应我这两个条件,再谈其它。”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不愿意
谢明承的目光在韩莞身上又转了一圈,突然笑了起来。
他又退后坐下,似是非常无奈,说道,“妇人的心,海底的针,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永远感化不了她……好,我同意合离,给你自由。不过,两只虎是我谢家的孩子,他们必须回归谢家,而不能跟你在一起。”
这是用孩子拿捏自己了?韩莞之前就料想到了这一步,还是气得不轻。
她拿起几上的茶碗向谢明承泼过去,泼了谢明承一脸的茶水和茶叶沫子,又把茶碗砸在地上。茶碗被砸得粉碎,碎瓷乱飞。
谢明承以为她要喝茶,做梦都没想到她敢泼自己,被泼了个正着。他抹了一把脸正想骂人,就看到韩莞一下跳了起来。
韩莞指着谢明承的鼻子骂道,“谢明承,你这个坏坯子。你和你们家把我和我儿子害得还不够吗,还要继续祸害他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家人心里怎么瞧不上我,怎么骂我。你们捏着鼻子认下我,看中的是我身上的福气。福气一旦没有了,你们会毫不犹豫放逐我,就像当初放逐我一样。
“那年我刚刚十四岁,卢氏说只要我听话,就把我爹调去外地任职,我爹和弟妹就能逃离小包氏的欺压。还说,我去那个小院只是跟男人来个偶遇……我就傻傻地去了。我哪里知道后面会发现那些事……
“你逃婚了,让我抱着公鸡拜堂,长辈不见,奴才恶语相加,我知道他们就是想逼死我……无尽的屈辱,无情的践踏,在谢家的那一个月我真的不想活了。多少次想一头栽进湖里,一了百了。可我放心不下年幼的弟妹,我娘死前我答应她要照顾好他们,哪怕生不如死,也得咬牙活着。一个月后我被送去庄子,让我活着走出谢府,不是你家长辈心慈,而是因为我怀了孩子。他们怕你死在战场,让我留后……”
韩莞的眼泪涌了上来,不是她想哭,就是忍不住。
“我拚死生下孩子,还是两个。他们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看到白白胖胖的儿子,再苦我都乐在其中。他们慢慢长大,聪明极了,也孝顺极了。他们的早慧,不单是天赋异禀,还是残酷的现实让他们不得不迅速长大……
我的嫁妆被扣,田租被贪墨,想给孩子吃点肉做件新衣都没钱,我只得把仅有的几样首饰变卖了。为了几钱银子、几两肉、几个蛋,春嬷嬷一家跟丁家和几家佃户经常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抱着两个路还走不稳的孩子躲在一边哭。这还不是最令人绝望的。孩子渐渐长大了懂事了,当着他们的面,我被恶奴和刁民肆意谩骂、谣言满天飞。看到孩子深陷在那些污言诲语里,我羞愤欲死。
两只虎好强,为了母亲生誉不怕死地跟人打架,身上旧伤好了又添新伤。伤在儿身上,疼在娘心上,为这我多少次从天黑哭到天明。有一次大虎的脑袋被打出一个血洞,人闭过气去,连我师父都说听天由命。我一整宿抱着他,眼泪都流干了,为难极了。若我的大虎死了,我下去陪他,我的二虎又该怎么办……呜呜呜……”
韩莞哭出了声,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以至于身体都有些发抖。这些都是原主的经历和记忆,一股脑都涌了出来,她说出来,也难过的不能自已。
谢明承也有了动容。在边关时接到谢禄的信件,知道他们母子受了很多苦。他心疼孩子,怜悯妇人,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份好生活。
此时听她亲口说出来,看她哭得伤心,想着她一路走过的艰辛,以及她和孩子的绝望,屈辱,他的心如刀割般难受。
也在这一刻,谢明承才真正站在韩莞角度去想问题。她是做错了事,但她承受的苦难远比她的过错多得多。伤害她的不止有过去的平西侯府、恶奴,刁民,还有自己,及自己的家人……
就是这样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真的肩负起了小家和大家,把孩子养得好,把小家建设得好。还识破了易子真相,用望远镜换得韩家子嗣甚至整个韩家平安……
这时候逼着她回谢家,再用孩子逼迫她就范,他谢明承算个什么东西。
他起身走去韩莞身旁,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失职……”
韩莞擦干眼泪,睁着通红的眼睛怒视着谢明承,说道,“我们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们受苦受难快被人欺负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不要跟我说是恶奴欺上瞒下,若有心,早就发现了……
“在山子哥被抓进大牢后,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我不自救,我和孩子只有死。从此,我振作精神,想着怎么挣钱,怎么把恶奴撵走,怎么护住孩子……或许真的是狐仙保佑,我捡到了望远镜和那几样稀罕种子,脑子更加清明,许多事一想就通。现在我家日子好过了,孩子们懂事了,你们一个二个都冒了出来。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谁稀罕。
是,那件事我有错在先,伤了你谢世子的颜面,我活该承受那些苦。可孩子无罪,他们遭难时不管他们的死活,现在看他们优秀了又来跟我抢。摸摸你的良心,你们这么做,心不痛吗?”
谢明承的眼睛都红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我是不应该跟你抢。再跟你抢,良心都被狗吃了,我……”
韩莞说道,“那你就写合离书吧。”
谢明承深吸一口气,弱弱问道,“若我真心待你们,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韩莞摇头道,“不愿意。彼此的伤害已经存在,我忘不了那些痛和怨,我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回那个给了我屈辱的大宅子。你的真心或许此时是真的,可你左右不了你的长辈和家人。他们从心里瞧不上我,也不可能给我应有的尊重。何况,你此刻的真心不知能持续多久。当有心人故意把旧事翻出来羞辱你和你的家人,你保证不会把气发在我身上?你能保证你自己,也不能保证你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