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元帅,我是奉陈刺史命来见您……”
“我知道你叫楚元秀,陈刺史和越管事想帮你找人,还是我特批的。”
被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楚元秀有些不自在,这让她想起了那份调令上上密密麻麻缠着的丝线。
微微低下头,她看见一根丝线从自己的衣服上连在了这位元帅的身上。
楚元秀脸上有极为惨烈的疤,可她不在乎,倒是让余三娘有些心疼。
早饭吃的是羊肉夹饼,营州的羊是蛮族留下的北羊和鞑靼羊,北羊没有羊角,骨细而肉多,极适合烤来吃,这羊肉夹饼中的肉就是用北羊的肋扇肉和羊腿肉烤制后切片填在了饼里,鞑靼羊有一个很大很肥的尾巴,是蛮人贵族才能享用的好东西,身上的毛也很厚实,能用来织造毡垫,皮子做裘衣也极好,这两种羊体型比中原和北疆大部分地方的山羊要大得多,昨日在路上见到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惊奇不已。
似羊这般蛮人留下的残留,在营州可谓多不胜数,一些老屋舍上的鹰头和一致东向的窗子都是蛮族在拜鹰和他们的长生天神。
这些都是楚元秀告诉这些进士的。
走在营州的街上,到处可见正在拓宽的道路和正在挖的坑,有进士问道:“难道柳城这般缺水?还要在城中到处找水?”
“城中从前汉人聚地确实缺水,从冬天就一直在挖井,不过你们在看的不是在挖井,而是在建茅厕。”
那位进士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蔚州修城的时候也是一边拓路一边建茅厕。”
原来汉人真的是到了一个地方就开始建茅厕么?
楚元秀看向走在自己身前的卫蔷。
脑海中开始浮现这个英雄一样的女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说:“来,大家开始建茅厕。”
她低下头,差点就笑了。
卫蔷还真是如此做的,顾予歌对她说粪便能够传疫病之后,她就将顾予歌所说的“公共卫生”四个字一直牢记在心,不仅在城中兴建厕所、安排专人运粪,每年与各州刺史开会,都会问问他们城中的鼠蝇可有防治。
营州诸事都是百废待兴之态,唯独州府衙门正对面的书坊,看着竟然比麟州城中的还要热闹。
进士多是爱书之人,见如此热闹纷纷围了上去,将书坊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楚元秀面无表情地说:“昨日《破虏传》出了最新一册,这些人都是往平州、檀州、蓟州等地去的行商,他们拿了书就走,比书送到各处印坊再排版刊印要快得多,也有人愿意高价买。”
“《破虏传》?那是什么书?是什么豪杰的传记?”一直跟在后面不做声的元妇德问道。
楚元秀转头对她说:“是话本。”
卫蔷清了清嗓子。
正在此时,一位穿着半旧墨灰色棉袍的年轻人从一处拐角走出来,一旁抢不到书的行商连忙大喊道:“秦郎君,枕芳君何时能写出下一册《破虏传》啊?可能快些?之前因为科举断了一月,各处可都急坏了!”
年轻人生了副好相貌,肤白若雪,细白瓷塑起来的一般,笑起来有股风流之态,他摇了摇手中扇子,笑着道:“急是急不来的,《平虏册》的全册戏本子刚刚重新订正了一遍,还要接着改《破虏传》的,哪能那么快便写了新的出来?”
楚元秀见了他,立刻道:“那些话本就是这个人写的,枕芳君,据说是养活了北疆一半书坊的人。”
身在柳城,每日在府衙中出出进进,楚元秀自然知道《平虏册》和《破虏传》里将军的原型就是定远军巨阙部的将军申屠休,也没少见申屠休举着话本与这人拉拉扯扯。
她也知道,柳城中很多看不见的暗涌和细流,因为那些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府衙正前的说书、话本和戏剧而渐渐消泯。
好几次,她看见原本不将自己当汉人的汉人偷偷去学每日贴在门口的汉字,为的就是能更快地看懂申屠将军又跟哪个蛮族公主如何如何了,她也看见一些每日如畜生一般劳作的年轻汉人听着申屠将军的故事想要去从军。
陈刺史说这个姓秦的年轻人也许和他们当初巨阙部炸开城门的那种叫火药的东西一样厉害。
楚元秀觉得大概是没错的。
与人说笑间,秦绪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衣袍的女子正笑着看着自己,他瞪大眼睛,“噔噔”小跑了过来,口中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再看看卫蔷身边明显是读书人的男男女女,又眼尖看见了正看着自己笑的崔瑶和房云卿,他用扇子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这些日子忙着赶书稿,都忘了北疆科举出了结果,阿姊你是带着新进士们出来体察民情。”
卫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书坊里挤满的人,是了,几位进士也在抢购《破虏传》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跟北疆元帅一同巡查。
拿过秦绪手中的扇子,卫蔷笑着展开道:“怎么不用那把风月扇了?”
秦绪笑嘻嘻道:“我在营州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阿姐,这营州没有能修整扇子的,我怕用坏了不能等阿姊再给我写,就将从前的扇子拿起来用了。”
“啪!”卫蔷反手束扇,扇柄敲在了他的肩上,“行啊,养活了北疆一半书房的枕芳君,风流倜傥。”
旁人这般说他,秦绪不过笑笑,听卫蔷这么唤他,秦绪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阿姊你可别拿我取笑,你让我来北疆写戏文,我也是一展所长,这么说来,是阿姊你慧眼识英才!”
“阿姊?”
一旁的余三娘等人看看这俊美非常的小郎君,再看看卫蔷,再看看挤满了人书坊,个个目瞪口呆。
卫蔷将手搭在秦绪肩上,笑着与其他人说:“这是我表弟秦绪,字如端,笔名枕芳君,恰好养了半个北疆的书坊。如端,这些就是北疆第一批进士。”
楚元秀恍然,这位汉人的女元帅不仅会打仗攻城,会到处兴建茅厕,还会让自己的表弟来营州写一位将军如何被俘,然后与蛮族公主如何如何。
不输“火药”的“枕芳君”,也有一根丝线与这位元帅牵连。
第137章 鸡毛 “杀蛮人!元帅杀蛮人!”……
走到了营州城中从前蛮族驻兵之处,那里已经几乎成了一片白地,帐篷马槽,要么是当日激战时被烧了,要么就是在各处兴建时被拿走了,楚元秀说这一片地方州衙正在研究要不要建成个市场。
距离蛮族驻兵之处不到一里路,就是从前的汉奴营。
汉奴营剩的东西倒是多多了,北疆的营州刺史陈窈儿入住州衙之后颁布的第一条律令就是汉民之财归自己所有,无人可夺。
就算汉奴营中的百姓赶在落雪前被安置进了木屋之中,这里的帐篷也依然保留着,走近了还能看见有人正在用锅灶烧水,看见一堆人乌泱泱走过来,那个正烧水的妇人弯着腰想要躲进帐篷里。
卫蔷看着地上被捆着被放了血的鸡,笑着说:“这位娘子是要给鸡去毛?是家里来了客人?”
那位妇人还是缩在帐篷里不肯说话。
卫蔷转身道:“你们在这各处看看,有不懂的来问元秀。”
大家却并未真正散开往各处而去,看着这这些破败肮脏的帐篷,有人叹了一声道:“当年我们也是住在这种地方。”
其他人沉默不语。
崔瑶与元妇德说到底都未经历过蛮族对北疆的统治,四下看过去,只觉得心惊。
汉奴营,汉奴营……在蛮族眼中汉人是猪狗般的奴隶,自然不会在意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营中帐篷建的又密又乱,完全没什么形制可言,积攒了陈年泥垢的帐篷上有层层叠叠的修补,一众帐篷之前,有一片空地,只剩了一根高大的木桩立在那,木桩约有丈高,颜色黝黑,怪异而不祥。
崔瑶看着那根柱子,听见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这是从前蛮人挂人头的地方。”
挂谁的人头?自然是汉人的。
如何能让吃粟麦、知礼仪、重衣冠的汉人成为“汉奴”,蛮族能依靠的,就是杀戮,杀戮,和杀戮。
杀死他们中所有的勇气与筋骨,剩下的自然就是奴隶。
秦绪也跟着他们来了此处,看着这根桩子,他说道:“我在一本《破虏传》里写申屠破虏被关进了汉奴营,他被蛮族公主看上了,可他同袍两人头颅皆悬在此处,那两人的名字皆是取自真名。三年前有两位汉人男子被抓来了营州,他们假作乖顺,进了汉奴营中突然从口中吐出刀片杀了几个蛮族,口中大喊‘定远公已经抢回北疆,定会来此处解救我等’,说完,便被乱刀砍杀。州衙与定远军各部核对两月,找出这两人是鱼肠部戍北司的韩陆和程大远。”
说话时,秦绪抬头看着这根木桩,韩陆,程大远……那次写书,最酣畅淋漓的一段,就是这两人为掩护军情口吐刀片,慷慨就义。
他以自己之法,将这两人的名字记了下来。
“据说根木桩立在这里九年,九年来汉人不屈的血,将它染就成如此颜色。”
“汉族男儿死了,血还能流出来。”楚元秀不知何时也走到这柱子前,“汉族女子是如何死的,你们可知道?”
为了与蛮族清算血账,营州府衙里在清查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久远些的,十个人里能找出一两个便不错了,可女子呢?
府衙中精通蛮语之人找出了他们最早的文书,看见一卷羊皮上说他们在某年四月十七日将三百多个女子送来了营州,再对照营州汉奴营中的记载,只有一百四十名女子活着进了汉奴营。
这近两百女子,无人知道她们的名姓。
甚至,若不是有北疆这些奇怪的人,没人会想起她们,去找她们。
就像她,如果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女人因为被丈夫和儿子抛弃,而死在了蛮族的鞭打之下。
帐篷里的那名妇人终于走了出来,因为那个带头的女人在给她的鸡去毛。
“嗯!”她用手无助地比划了半天,仿佛终于想起自己还能说话,干巴巴地说道:“鸡,我的。”
“我知道,我们来这,打扰了你干活,我就替你干了。”
见妇人听不懂,卫蔷举着手里被烫后拔掉了一半毛的鸡笑着说:“你的,是你的,我给你,干活。”
妇人连忙摆手,却不敢拦卫蔷。
元妇德从另一条道上走过来,她刚刚把几颗粟米糖分给了在帐篷外玩的孩子,随身带着粟米糖,还是她跟王无穷和崔瑶学来的。
看见这个妇人急急忙忙想从嘴里憋出话来,她对余三娘道:“他们是被蛮人伤了唇舌吗?”
那几个小孩与她道谢时,也是憋不出话来的。
余三娘看着她脸上的困惑,垂下眼道:“并非是伤了唇舌,大概是因为汉奴营这等地方是不许汉人说话的。”
如猪狗一般的畜生,自然是不许说话的。
元妇德瞪大了眼睛。
她一度以为这世间最大的痛苦是被人当成了畜生,此时才惊觉,这世间是真的有人确确实实被当成畜生一般地活着的。
余三娘看向四周朽败不堪的帐篷,道:“蛮人喜欢汉家文化,若是有人饱读诗书,只要肯对他们弯腰,也会被他们以礼相待,可他们也怕汉人,所以不许汉人说话,不许汉人写字。”
“若不是来了此处,从前那些日子,我都要忘了。”余三娘说道,“我十一岁时蛮族占了蔚州,他们要我们种粮,种桑,也是不许我们说话的。”
余三娘想起来自己被定远军救回去的路上,每当定远军上起了识字课,她阿娘就拉着她一起去听,定远军的文将、文队长都是很和善的人,还会问她有没有听懂。
后来余三娘就一心想进定远军,可惜身子柔弱,进了胜邪部学了两个月,又转调出来到了监察司,再被派到了云州,再后来成亲生子……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她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被人封住了嘴不得说话,也忘了自己阿娘第一次手把手和她一起写出了第一个汉字时候是如何欣喜落泪。
“妇德,其实到现在,北疆也不过真正太平了四年多。”
蛮族不甘失去北疆,被赶过了长城之后还一直越过长城袭扰,直到北疆定远军主战的八部都扩充到了万人以上,又在各州组建了守军,才终于守住了长城。
想起旧事的余三娘神色一肃。
这些事情,她不该忘的。
炉灶前面,卫蔷有些不好意思:“我……手劲儿太大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好好一只鸡,半边儿皮被她硬是扯了下来,卫蔷对着那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再赔你一只鸡,要不,我赔你条羊腿?”
鸡和羊腿妇人是听懂了,连连摆手,急得汗都冒了出来。
一位穿着棉袍的中年女子大步走到卫蔷身边,道:“元帅,卑职是营州民部安民司曲七娘,不知元帅来了此处,实在怠慢。”
“我就是带着进士们随便看看,你们忙得脚不沾地了,不用管我。”
卫蔷抬头看见着这三十多岁的女子腰板笔直,双手抱拳,问道:“你是定远军出来的?”
“卑职曾任承影部小队长。”卫蔷仔细看看,笑着说,“原来是曲七娘!我记得你从军中退下之后是到了蓟州,怎么于刺史舍得将你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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