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他听见石菩柔声说:“圣人,无论是亲眼见了定远公世子逼奸丽嫔不成的证人,还是见到了定远公世子自己掉进河里的人,奴婢都已准备妥当。”
药性渐起,赵启恩睁开眼:“我在想,定远公如今想要造反,只要举起朕害死了她大兄遗子之事,也算是,师出有名……”
石菩不敢接话。
偏殿里,卫薇解了头上繁重的假髻,轻轻晃了晃脖子。
宫女们端着铜盆等物退下,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女子。
脸颊潮红,眼皮红肿,十足的伤心模样。
今日的局面她如何看不透?不过是圣人想要陷害卫瑾瑜,反被那顽皮小子给反过来陷害了一通。
至于卫瑾瑜,若是卫家的孩子能这般轻易就死了,那倒也不必姓卫。
“没了卫瑾瑜,圣人手里能牵制阿蔷的也只有我和外祖了……”
她小心用脂粉遮盖眼下,问身后的琴心道:
“今日圣人用的那宫女,你问过了吗?”
“回娘娘,霜芯说圣人如今精元不满,还不能令人有孕。”
重新描画着眉毛,卫薇叹了一声:“这许多的药吃下去,竟还不能给我灌出一个孩子……一个男人都到了这般田地,他算计来算计去却不得,与他在床上那般无能倒是相得益彰。”
琴心没说话。
卫薇抬起头,看看自己的两颊,对琴心说道:
“跟御医说,圣人最近吃他们的汤药吃得不错,让他们多进一些固本培元之药。”
“是,娘娘。”
重新换了衣衫,缓步走出偏殿,卫薇便又是那强忍哀伤的苦痛模样。
赵启恩几乎一夜没睡,他闭上眼睛,一会儿是先戾太子叛乱,让他关在上阳宫里每日闻着别人的便溺之气,看着人们将瘦弱的太监宫女吃了饱腹,一会儿又是废王逆乱,战报时时刻刻传来,叛军攻破了洛阳,攻进了紫微宫。
天还未亮,他迷迷糊糊之间被一阵吵闹之声惊醒。
“肃王!肃王不可!”
“肃王!”
赵启恩睁开眼,便见平素端方寡言的肃王赵启恒一脚将石菩踹在了地上。
有太监宫女匆匆阻拦,却被赵启恒用剑指着,不敢妄动。
看着拥被而起的赵启恩,赵启恒的脸上如覆霜雪,冷冷道:“不知圣人可还记得,昨日我与定远公世子卫瑾瑜联袂来了明德宫,还请圣人告诉我,我那徒儿哪去了?”
赵启恩看着他,道:“阿恒,你我兄弟十余,戾太子杀了一些,父皇杀了一些,我也杀了一些,如今只你我与阿悠三人相依为命,怎么,到今日,你就因为那个卫瑾瑜,便对自己亲兄持刃相向?”
“亲兄?”手中握着剑,赵启恒抬脚走向赵启恩,“我赵启恒哪里有亲兄?父皇将我过继给了肃王一脉,我便只有一个妹妹,何来的亲兄?”
这等诛心之言从前赵启恒只说给那些自己看不惯的朝中官吏听,今日却是实实在在地砸在了赵启恩的身上。
他死死地看着赵启恩——自己这世间仅剩的兄长:
“我倥偬一生,唯有一个徒弟可相知相信,却只到昨日,圣人,您是大梁的圣人,可能告诉我这无功于朝廷的怠惰王爷,我不过一夜没守着自己的徒弟,他怎么就死在了我未见的地方?!可是我做错了事?信错了人?错将这天子脚下的神都苑当成了可护卫性命之所在?您说我与你相依为命,我可实在不敢当,我只怕我自以为是相依,最后为的却是要了我的性命!”
“肃王!你在胡说些什么!”皇后匆匆赶来,见赵启恒竟然敢在圣人面前动刀,连忙冲上去挡在了圣人是前面,“肃王,为一还未查明之事,你连君臣兄弟之纲常都不顾了吗?”
“胡说?未查明?瑾瑜他如今生死未卜,难道并非实事?若他无事,如今人在何处?神都苑上下查了一夜,查到了什么?!若是一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一日未查清,若是一直寻不到,我的徒弟卫瑾瑜又在何处?当日可是父皇将他亲自交给我来教养!皇兄!卫家为我大梁做的还不够吗?你就究竟要将那些忠心与你的人逼迫到何等地步?!你究竟要让这天下多少人死于你的寡恩狭隘?多少人死于你的无情猜忌?”
伴随着大逆不道之言,他一剑劈开了床前的幔帐,锦帛撕裂之声尖锐刺耳。
明德宫里一片死寂。
“昨日卫瑾瑜死了,今日不如也将我赐死,来日临江郡王,定远公……所有你以为能让你坐不稳皇位的人都死了,你可能心安?!那是的大梁又还剩了什么?!”
赵启恩一拍床榻,恨声大骂道:“放肆!”
“放肆便放肆了!我是先帝亲子,大梁亲王,我如何不能放肆!赵启恩你莫不是以为这天下众生皆是你脚下蝼蚁,膝前走狗,连句真话都说不得!我如今死都不怕,害怕你虚张声势?你有种便从皇后身后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对质!”
赵启恩一推被子要下床,被皇后死死摁住了。
赵启恒看向全力护着圣人的皇后,冷笑一声,他皇嫂又不是定远公,赵启恩如何就推不开了?不过是作态如故罢了。
他不再看赵启恩,只对皇后说道:“皇嫂,监门卫只有两千人在神都苑内寻人,不够,请再调拨万人入神都苑。”
“阿恒,调度人马之事你直说便是,何必……何必……”
见皇后还想说些遮掩之言,赵启恒低下头道:
“皇嫂,我冒犯圣颜,如何惩戒,您尽可做主,只是,就算要将我下牢,也先让我将我徒儿的尸骸找出来,他本该纵马北疆,战场杀敌,是我不该教他那许多规矩,我也不该告诉他,我这为师之人,能护了他一世。”
将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他抬头,一贯冷肃之人,面上竟然有了泪。
“终是我害了他。”
第160章 值得 “北疆的天有晴有阴,草上的风有……
肃王赵启恒冒犯圣颜一事在神都苑里传开了。
齐国舅来看她们这些舞娘的时候也把此事告诉了淳于行。
前一日还与定远公世子和肃王都有一番争执,知道他们一人生死不明,一人将受贬谪,齐国舅的脸上并无喜色。
“淳于大家,有了御前献艺之事,你以后定会名声广播,等咱们能离了神都苑,我写信给南吴的杨娘子,让她在金陵给你造势,你便南下吧。”
淳于行抬眼看向齐国舅,只见他眼下乌黑,俨然是劳心失眠了一夜。
等齐国舅闷头耷脸地走了,淳于行对身旁的少女说:“连他这般荒唐昏聩之人都知道东都不是久留之地。可见这朝堂上下是何等不成样子。”
少女的眉心有一点红,因旁人头上都有,倒是未显出不同,可要是细看,会发现她眉心的红点儿竟是长在额上的,分明是一颗艳红色的痣。
正是因为这颗痣,卫瑾瑜贴了十数年的假皮。
当年北疆有一个名叫席瑞的游侠儿,这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去蛮族帐中偷东西,还用汉字大大地写了个“滚”扔在了当时的蛮王帐中,引得蛮族千里追杀。
事情闹大传到了云中城,定远公责令世子卫铮查清此人。
卫铮改换面貌也装作游侠儿,与席瑞两人不打不相识,山上喝酒,云中唱歌,草原赛马,相处日久,卫铮真将席瑞当成了至交亲朋,他本是个端方之人,也不愿再骗自己的好友。
可他自曝身份那日,席瑞倒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席瑞本名息蕊,生父是流落到了乌护的前唐将军息叙之后,生母是甘州乌护拓远部首领之女,而息蕊自己,是一名女子。
剩下的故事,在话本中常见,卫铮身为大梁定远公世子、下一任的定远公,他想娶一个乌护与汉人的混血为妻。
无论是北疆还是长安,无人赞同此事,为了能得父亲准许,卫铮率五百人出征,生擒了蛮王最宠爱的公主的丈夫,逼得遥辇氏后退百里,还用千两黄金赎人。
就在卫泫将要松口的时候,长安来信,先帝有意将一郡主嫁给卫铮。
息蕊得此消息后远走乌护,走之前还把卫铮给强办了,可怜定远公世子在长安是一众子弟之首,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下不仅被逼得丢盔卸甲,一觉醒来还看见自己胸前被写了个“息蕊的汉子”。
卫铮坚辞婚事,甚至数年不肯回长安,过了三年,息蕊回来了,还带回了她为卫铮生的一对龙凤胎。
看在孩子的份上,卫泫心也软了,还亲自给两个孩子取名叫卫瑾和卫瑜。
乾宁十二年春,息蕊拉着刚回走路的两个孩子站在云中城的城门前目送卫铮随卫泫回京。
却不知此一去就是永诀。
卫氏旁支除了在长安一支,在北疆也有一支,定远公全家身死的消息传来,息蕊将孩子交给卫氏族人,她入长安要刺杀申荣,却死在了乱箭之下。
剩下的一对小儿女只剩了三个姑姑做血亲,却都不知他们的存在。
卫铮与息蕊纠缠的数年,正是卫蔷随着林大家学武的时候,纵使是会北疆,她也少去云中城,只知道大兄与一很会打的阿姊有白首之盟,却不知他们孩子都有了。
直到卫蔷在麟州打下根基,卫氏族人找上了门,卫瑾和卫瑜兄妹二人才被卫蔷所知。
卫蔷行事清正严明,卫氏旁支在麟州也与旁人无异,卫氏旁支原以为自己到了麟州还能与从前在云中城一般高人一等,却大失所望,他们中大部分便将希望放在了卫瑾的身上。
倒是卫瑜,因是女孩儿,偶尔卫蔷给她送的东西,也被那些人分走了,还要她每日做些家务,如果不是卫蔷严令男女同一教导,她怕是连识字的机会也无。
这般过了几年,卫蔷往东去救了圣驾,还要送圣人南下回东都,因要稳定军心,圣人要立卫铮的儿子为世子。
卫瑜就跟在卫瑾后面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去。
路上,卫瑜听见卫瑾说:“叔祖说了等姑母走了,我们就带着兵去太原,才不要打蛮族,我要去长安当国公世子。”
卫瑜知道,自己要是将兄长所说之事告诉了姑母,姑母定然能处置妥当。
可她看着那张与她别无二致,只是少了颗红痣的骄纵脸颊,心中一片暗雾渐渐升腾。
一日,他们刚刚在被废弃的农户家中入住,深夜,蛮人寻踪而来放火烧屋,谁在地上的卫瑜先醒了过来,大火熊熊,她冷眼看着自己的兄长挣扎而起,她拿起了一根木棍……
听说定远公世子从前有个妹妹。
可惜死在了火里。
连定远公世子都被蛮族突袭烧坏了脸。
就成了如今的卫瑾瑜。
其实在那年火中,她想的不过是“离开了北疆便再也不能读书了”。
“肃王昨日护你,今日又为你拎着剑进了明德宫,也算是难得。”淳于行低声说道。
齐国舅与旁人说她和父亲当年去西域学胡舞,其实她本就是在长安变乱时被劫掠去了北疆的,阿父死在了北疆,蛮人将她卖到了乌护为奴,是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越霓裳想尽办法救了她,北疆派到中原的鱼肠,她算是最早的,早到那时候还没有鱼肠部这名字,她最初想的多半也是靠卖艺赚些钱给卫二郎当军费。
若不是时机恰好,卫二郎也不会写信给她。
“你下一步是想回北疆,还是……”
卫瑾瑜笑了笑,她面容生得明媚,下眼尾微微向下,看着有几分无辜之色,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一个女子竟然是卸了人手臂眼都不眨的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不急,我在东都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好不容易出来了,如何要轻易回去?”
说完,她掀开帐篷一角向外看去,却正好看见了赵启恒双袖挽起,赤着双脚,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个湿脚印,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不堪之态。
卫瑾瑜心下一酸,放下了帐子。
赵启恒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左右,最后,他看向一旁的河道,大声道:
“在此处下网!”
“是!”
神都苑的池里早年被放了不少珍奇鱼鳖,因只供圣人用,池里蓄养出了不少大鱼大鳖,一网下去拉不动是常有之事,赵启恒每每是一阵心惊肉跳。
“抬网!”
见渔网拉不动,赵启恒厉声喝道,他自己亲自抓了网绳往外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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