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
“曲老夫人一把年纪了竟还想回并州。”
看了一眼奏本,卫薇眉头轻皱。
这奏本不是通过三省转呈的,而是曲老夫人写了奏本请阮细娘替她带进宫里。
见圣后娘娘似有些不满,阮细娘笑着说道:“娘娘,这老夫人也快七十了,怕是自知时日无多,想回到埋骨之地吧?唉,我前一阵去李家给老太太过寿,还听她们说起了郡公夫人,先前的老郡公和郡公世子都没葬进陆家祖坟,老夫人可是跟陆家族里打了好多年的嘴上官司,说不定这次回去就要以死相拼了呢。这葬坟的事可真是难说,从前我家一个邻居是从旁支过继过来的,不成想等他承了家业,他自己亲爹娘死了他也想都葬在本家祖坟地上,那本家的人如何能肯?哎哟哟,打了好几年的官司,可惜本家人口不兴,只剩些五六十岁的老人,如何比得过那正值壮年的?”
卫薇问她:“那过继子真将自家父母葬在了本家?这般作为可着实是背信弃义……也是欺人太甚,是哪里的州府?我使人去问问。”
“唉。”阮细娘又叹了一口气,“娘娘呀,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前一阵我那嫂子来看我,与我说道此事,告诉我那过继子好歹熬死了本家的老人,已经做了道场要下葬了,偏生一场水灾,大水卷了他爹娘的棺材走了,竟是再也寻不见。”
“水灾……”卫薇眸光一凝,声音比方才淡了两分,“你说的当是去年汝水一带的大灾。”
去年夏天定远军夺下徐州正要再西进,却正逢汝水大漫,自汝州往下到蔡州一带民不聊生,逆贼弃城而逃,反倒是定远军奔袭千里到了汝州救灾,一时间定远军在民间声名极盛。
想到此事卫薇的脸色便有些难看,那忠武节度使被逆贼打得屁滚尿流逃到洛阳,正逢大灾定远军在救人他反倒说此事正是讨逆的好时候。
废物!
要不是要利用这个赵启恩心腹将那些隐在朝中的帝党引出来,他早就曝尸刑场了!
“你那嫂子可曾告诉你,如今在汝州朝廷声望如何?”
听圣后娘娘问了,阮细娘笑着说道:“我嫂子说她可是这些年第一次见了朝廷的赈灾粮,让臣妇多谢圣后娘娘呢!”
卫薇的心中宽慰了些,她宵衣旰食总算让这朝廷的名声比从前好了些。
从同光七年至今已经五年多了,这阮细娘说话总是和她的心意。
再看那保宁县公府老夫人送上来的奏本,卫薇御案外一推掉到了地上,道:“这奏本你拿回去,跟曲氏说她走可以,朕不许她再回洛阳。”
“是,圣后娘娘。”
阮细娘跪在地上替曲老夫人磕了个头。
卫薇无奈摇头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好脾性,谁的事求到你头上你愿意管一管,朕这亲信一时是传声虫一时是磕头虫,哪里还是个亲信,竟是个忙不迭的小虫子。”
“明明是圣后娘娘仁德无双,才让这上上下下都求到了臣妇这一小虫身上。”
阮细娘竟然真自称是小虫,卫蔷又笑了:“罢了,你快些起来,朕许你这小虫做人了。”
“多谢娘娘。”
又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阮细娘笑着把刚刚的奏本塞回了怀里。
见她这般模样,卫薇摇了摇头:“朕本想让你也进中书省做个舍人,你总这般磕来磕去可如何是好?”
“舍、舍人?”阮细娘下来一跳,“我的好娘娘,您也要立女官?”
坐在御案后的皇后轻声笑问:“女子为官的规矩,定远公立得,朕如何立不得?”
阮细娘低着头,就听皇后缓缓道:“今年往送女官是最后一年了,明年此时,朕要女官立在明堂之上。”
正说话间,一个稚童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一不小心就骑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母后!”
坐在御座后的卫薇动也不动:
“早晚有你来此地的时候,你何必着急?”
才刚过了三岁生日的稚童又如何知道自己母后到底说什么?骑在门槛上急哭了。
见他挣扎着不肯被伺候的宫人抱走,阮细娘快步走了过去:“皇子殿下,臣妇送你去看花可好?”
看着阮细娘抱着抽抽搭搭的赵代谨走开,卫薇面无表情地又拿起了一个奏本。
第203章 离婚 “曾为陆氏妇、也是曲氏女,乌发……
顶着夏日的烈阳,一辆马车沿着山道缓缓驶进了太原城。
太原城门一队人弯腰行礼,当先之人是一女子,梳简髻、戴金冠,腰间悬一长刀。
马车突然停下,一头发全白的妇人从马车里下来,连忙对那女子行礼。
口中道:“使不得使不得,臣妇不过一区区妇人,哪里当得主君这般行礼。”
“白梨夫人于千里外运筹帷幄,助定远军兵不血刃夺下太原三镇,既是功臣,亦是恩人。”
曲白梨微微抬头,便见那躬身行礼的女子面上带着浅笑,字字说得真心实意。
“若论恩人,我夫君、儿子不成器,失了太原城,酿下滔天大祸,并州百姓依附陆家数十年,陆家却并未担起护卫百姓之责,幸有主君在北疆救下了无数被掠走的太原百姓,若说恩德,是我曲白梨当向主君叩拜才是!”
说完,曲白梨竟真的要跪下,被卫蔷连忙拦住了:“本是我应做之事,不敢称什么恩德,反倒是白梨夫人您依大义行事,舍旧日身家,实在是可敬可佩。”
攀住卫蔷的臂膀,曲白梨笑着道:“主君,我曲白梨既然拜你为主,总该跪下磕个头才是。”
卫蔷仍是在笑:“在定远军中做事实在是天下最苦的差事,我实在当不得您一拜。”
至此,两人终于都不再推让客套,曲白梨也不再坐车,同卫蔷一同往城里走去。
“从前此处是一家酒肆,别看这般小,酒酿的好,我还未嫁人的时候我大兄买了酒回去总要分我一半。”指着一处新建的书肆,曲白梨满面带笑,“那时蛮兵来袭,我送陆行出征的时候,就见那酒肆的娘子还拎着酒坛请将士们喝壮行酒,算来应是我少时那酒肆老板的孙媳了。”
微微低头,曲白梨一笑:“战事不谐,阿蒙绑了我们这些女眷送出太原城,也不知这家酒肆是如何了,终究是我等罪业。”
蛮族夺太原城之后屠城数日,并州有些城被杀得连收尸之人都没有,好端端一家世代相传的酒肆,幸中之幸也不过是逃难去了。
“此事我还真能解了白梨夫人之问。”
卫蔷对身后跟着的卫玔儿,让她去将人找来,幸好也不远,并州的新州学正是在从前陆蔚的私宅中。
曲白梨茫然看看,一头白发在烈日下有些灼目。
“主君是说那隋家酒肆还有后人在?”
“那是自然。也是巧了,我之前正是知道她从前在太原,才召他来太原……”
正说着话,一人跟着卫玔儿快步跑了过来。
曲白梨看了都要说,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着实快,仿佛专门练过似的。
“并州州学博士王无穷拜见元帅,拜见白梨夫人。”
“并州州学博士?”曲白梨被这官衔给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亲孙女陆明音也是东北都护府的学政,可到底那里本是奚人、蛮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烟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个来历。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生得面黑手粗,看着也比寻常读书女子结实,竟然是当了偌大并州的学政。
王无穷笑着道:“听闻白梨夫人问起隋家酒肆,还说起有年轻娘子在太原城门口送酒,应该说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儿,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杀,只有我被藏在屋内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给人跑腿做事为生,过了几年有北疆的车队往蔚州送粮,正经过太原,知道我是孤儿,将我带去了蔚州,我便在蔚州的孤儿院读书,到十七岁时做了蔚州第四童学的老师,二十一岁做了云州州学的助教,二十二岁考中了进士又升做营州州学博士,今年又被转调到了并州。”
她言语无奇,是一贯的徐徐道来,带着久为人师的稳妥,曲白梨的眼却红了。
许是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许是得知古人有后悲中带喜。
“王无穷,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从前只有大娘作称呼,连夫子教了我习字,我便取名叫王无穷。”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坠下来给王无穷作礼,被王无穷婉拒了。
眼泪滴在王无穷的手背上,她抬头看了这老妇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谢白梨夫人惦念。”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泪流出。
“以后太原总会更好,再无蛮人能踏破此城,这太原城里也再无我这般长大的孩子,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别再哭了。”
这是被晋军、陆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曲白梨心中一顿,她从前帮定远公、认定远公为主君大半是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过得更好,真到了十几年未再见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实都与自己的孙女无关。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隐隐作痛了快二十载。
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终于回到了一个会让自己心痛难忍之处。
时近正午,又热了些,卫蔷便先让曲白梨用了午食,做的也都是太原当地的饭食,一碗细软的“易斗面”是被厨子用双手拉出来的,配上一碗山珍菜蔬调的素面汤妥帖又不令人生腻。
午后,曲白梨对着铜镜重整了衣裙,走到卫蔷低声道:“主君,我想去见见陆蔚。”
卫蔷允了。
曲白梨在洛阳时就将自己的笨重的大件都小心换了钱,珠钗臂玔等物她要给明音留着,其余的都给了主君,只求能将太原城建得更好。
头上的金簪是她郎君亲自给她打的。
他郎君是个好郎君,一生无妾,也是个好阿父、好祖父,唯独……不是个足够好的将领,战事一起便举棋不定,先想御敌于外,却死在了蛮军手中,所想的据城而守皆成了空。
不要说与百战成神的卫家比,连她这将门女看他要出城迎敌都觉不妥。
可她的好郎君眼里,她只要做个好娘子便够了。
这便是她在太原城被攻破前的半生。
坐在角落看见穿着罗裙的老夫人走到门前,保宁县公陆蔚立时站了起来。
“老夫人!这些年来我扪心自问无一处对您不当之处,让王氏一直尽心照顾于您,您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您是保宁郡公夫人,就算郡公被先帝贬谪,陆家上下谁不是照旧敬您?你与那卫氏私通根本就是不仁不义!”
陆蔚骂得越来越难听,他年少时与军汉厮混,如何下作之言都骂得出口,现下他失了并州,可谓是将陆家世代根基都丢了,也不必在这老妇人的面前装那孝子贤孙,片刻之后,在他的嘴里老夫人已经成了人尽可夫之人,甚至编排起了卫蔷的祖父说老夫人是与他私通才将陆家的基业送给了卫氏。
曲白梨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陆蔚。
陆蔚并没有关押在并州府衙地下的囚牢之中,陆家宅邸的后院有一小屋,陆蔚就被关在此处,小屋的门窗都被换成了铁栏,在夏日里看着倒是清凉。
他的通骂声不止曲白梨一个人听见,可这后院本就是监察司暂时驻所,所有人忙得恨不能四脚朝天,竟是没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等陆蔚骂到口干舌燥,曲白梨在陶杯里倒满了水,用手托着放在了窗内。
陆蔚不想喝她的水,左右看看,只见看守他的人退到了一侧正在写什么。
曲白梨看着他,面上带着笑:“你还真是陆家的男人,一旦事情不如你所想,便连些许体统都顾不得了。这般骂我,你不过是在极困之处再为自己添上些狼狈罢了。”
陆蔚定定看着曲白梨,见她在外面拾了个木凳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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