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
第3章 羊杂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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