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仰头定定地看着林昇,他抬起一只手去摸自己眼睛上的白纱。
“你……你竟是……我……”
林昇要将他拉起来,见他竟然冒出了傻气,笑着说:
“怎么沈翁未曾告诉你?他明明知道。”
近二十年来,沈秋辞还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见林昇伸手扶他,他避开想自己站起来,又跌了回去。
“哈哈哈,沈秋辞你怎么回事?”
林昇一把抓住了沈秋辞的手臂扶他起来:
“怎一知我是女子,你就这般避让?怎么是觉得我从前将蒸饼让给你,你有些羞赧。”
“还、还未想到此处。”
明明只是能见到一个轮廓,沈秋辞仍觉不敢直视,站起来也不敢在看。
嘈杂的汉水河畔的港口,行人小船往来如织,眼睛上蒙着布的少年坐在棚屋里听见一阵喧嚣声。
“林昇,外面是不是来了很多人?”
有脚步声响起,走远又转回来,林昇对他说:“是在祭河神,有人扮河神,有人扮河神的娘子。”
沈秋辞从小在吴越长大,只在钱塘观潮。
祖父去世,草草脏了祖父就被林昇带到这人多之处,沈秋辞变得格外小心。
脚步声如此之多,他怕林昇会伴着脚步声远走,再也不回来。
也许林昇走了也好。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瞎子,何苦再拖累别人?
可他是绝不肯对林昇说让他走的。
“林昇……那个河神和娘子,是什么模样?”
林昇在敲打火石:“什么模样?男的生得俊,女的生得俏,唱一台戏就了了。”
外面吱吱呀呀敲敲打打已经开始奏乐,沈秋辞又问:
“有多俊?有多美?”
你去看看吧,人那么多,你走了我也不知道。
“生得没我俊,生得没我美。”
林昇是这般对他说的。
生了火烤了鱼,鲜香气引得沈秋辞腹中叫个不停。
端着热乎乎的烤鱼一口一口地吃,沈秋辞听见林昇说:
“你不必与我这般为难,我既然答应了沈翁要护你,自然护你到底。”
眼泪沁透了黑色的麻布,沈秋辞张大嘴咬了一口鱼,只觉得苦得他想哭。
再次去汉水之畔,沈秋辞远远看见戏台上热热闹闹就知道又到了祭拜河神的时候。
侧过脸,沈秋辞没有去看河神和河神娘子的样子。
他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貌,也不去想什么更俊更美。
看不见的时候,他看见了世上最好的人。
现在被林昇拉着,沈秋辞无端想起了林昇说她比那河神娘子更美。
心中不禁长叹起来。
以后“河神娘子”四个字怕是想不得了。
被林昇送回官舍,沈秋辞摩挲着藏在被褥之下的宝剑,心中生出了悔意。
薛惊河一死,卫蔷与杨氏必有一战。
若是没有此招,他便可留在北疆与林昇一处,再不去想其他。
林昇一路走,遇到有卖梨子的买了一些抱在怀里。
走回住处,就见几个年轻女子迎了出来。
“听说元帅遇到故人,我等都不敢去寻,有几封信送来,元帅歇息一下再看?”
林昇,不,应该说是卫蔷叹了口气:
“歇过了,赶紧将正事做了,对了你们将梨子洗了吃。”
其他人都去洗梨子整文书,卫蔷的身边只跟了李若灵宝和卫玔儿。
“写一封信给鱼肠部大队长秋苇,她所报的那个沈秋辞确实是我的故交,南吴前太傅沈契之孙,曾流落至房州一代,又曾重返房州……这封信给越管事也抄一份。咱们鱼肠和承影两到一处清一处的不留行,察觉这些年不留行不如从前,若是他们的管事被困在了绥州倒是可解此惑,清查沈秋辞到云州接触过的所有人,将沈秋辞的画像送到鱼肠部各处,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是。”
卫玔儿今日远远看了沈秋辞一眼,问道:“元帅,您是疑心沈秋辞是不留行首领?”
坐在案前拿起一本文书,卫蔷笑着说道:“他变得太多了,目不能视,察言观色的本领却登峰造极,这可不是在山上隐居十年的人能做出来的。我想不出从前的沈秋辞是如何变成如今模样的。”
“元帅,若沈秋辞真的是不留行的细作,监察司和鱼肠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翻了一页文书,卫蔷声音变得淡淡:“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有何可问的?”
卫玔儿默不做声地退下去写信。
那个漂亮到令人心惊的郎君与元帅言笑晏晏,还好,元帅并不为男色所迷,太好了。
卫蔷又打开一本文书,看了一眼,对一侧的李若灵宝说道:
“写一封信给青州刺史……”
……
“工布部今夜赶工,明日还能有二十枚炮弹,坏了的枪明日才能修好。”
生得俊朗的年轻男子说道。
“共救回来一百一十三人,有七十七人在景陵城寻到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亲戚和店铺,其余能互证身份的十四人,剩下二十二个人身份不明。有个被俘的说他们一共经过了刚杀了人的村子,尸横遍地,七个村子大概是九百人,一夜之间杀了九百多百姓……”年轻的女子面无表情,“是屠杀,主谋,从者,当死。”
薛惊河叹了口气。
他们说话之处是灵素阁的医馆,为了救百姓一位承影部的兵士受了伤,安远军中也有十几名伤着,还有三十多个作为人质受伤的百姓,有七个人伤重不治,另外还有四十名在外巡查的兵士至今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今日斗了大半日,景陵城的城墙上并无死者。
“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可以送信了,还要看看安州如何。”
薛惊河看向两个年轻人:“陈大队长是第一次上战场吧?今日寻机而为,做得极好。”
陈重远点了点头,复州久涝成灾,他来这里一是为了护送改进过的火炮,二是为了看看能不能用蒸汽机做个抽水的机器出来,不成想刚来了半个月就遇到了战事。
“一直在墙洞放炮,连战场都难看见,实在称不得上了战场,比不得卫将军以身犯险。”
薛惊河笑着拍了拍陈重远的臂膀。
“真让工布部上了战场,这一战我们也不必打了。”
杨宪今日受了伤,在营帐中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身前站了他的部下。
“将军,今日死伤近万,我们不能这般打下去了。”
“那能如何?”杨宪眼也不抬,“陛下让不留行去查清北面到底用的什么军械能破城那般快,结果那沈无咎只说让我等借道攻打复州!如今我们七万大军被困在此处,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宪打过楚国,打过吴越,小时候还跟在父王身边看父王攻打梁国,今日这场攻城之战在他眼中简直如神如鬼。
为了稳住军心,他令人传话下去说今日所见并非神鬼所为,心中却越发惧怕起来。
不是神鬼所为,是北人所为,那北人岂不是堪比神鬼?
几位将军互相看了一眼,有人道:“将军,不留行的乌鸦都去截杀报信之人了,我倒觉得可以将这些人调回来,趁着夜色翻墙夺门我等攻进去,到时候混战一团,那北人的怪器就用不得了。”
杨宪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你们先说说如何调度不留行,沈无咎不在,那调令一块在江都谢引之手里,一块在陛下手里,你说我们如何调度?”
“不如将军写信给陛下……”
“陛下限我等五日内拿下复州,十日内拿下安州,一个月拿下襄州,等陛下的旨意从江都来,也不知道是给我调令的还是要我人头的。”
周围人等默不作声。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将军,有天火!”
天火?
杨宪连忙掀帐而出,只见有流星一般的东西飞上天又炸开成发光的一团。
“这哪是天火?!这、这是北人在、在……”
天上连着窜出了三束“天火”,过了片刻又有一束,便再无动静,还没等杨宪想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大概是十里或是更远之处,又有一簇天火爆开。
“这是传信!”杨宪大喊道,“北人传信根本无需用人!还不将不留行那些报丧鸟召回来!”
他跺地哀嚎,心中恨极了之前请缨的自己。
传信的火弹景陵城里的人自然也看见了。
之前被当成是人质的百姓被安置在一处的学舍之中,此时都在外面看着“天火”。
天火散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旁人一样看完热闹,在人们议论声里回了住处。
因他老迈,他住的是两人一间,此时另一人不在。
老者靠在床上,缓缓解开了自己手臂上的绷带。
洗过澡之后原来的衣服都被收走,浑身上下能留下的只有伤口。
从松垮的皮肉里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将它藏在怀中,老人叹了口气。
“首领让我告诉你。”
“围困复州是假。”
“强占襄州是假。”
“令复州的人传不出信去也是假。”
“伺机杀了薛惊河,便是此次仅有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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