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苏长于低头看着文书,幽幽一叹:“‘叛国弃民,毁诺背信,心中从无安民定远之念,唯有对权势财赋之强求,妄图恢复唯其独尊之帝制,重陷大黎百姓于鱼肉之境地……’说是论罪,实则论心,黎国初立,有大辅而无君主,这次是要接着李瑄之事立黎国上下的反帝之论了。”
他也已年过五旬,一捋掺了白的长须,笑了一声许久没说话。
帐内一静,申屠休将文书抽到了自己面前,细读了两句,他说道:
“有这一次,黎国里再没人敢提大辅称帝一事了,这是好事儿。”
苏长于摇头:“借着这样的民议在黎国刨去了帝制的根,暗处的魑魅魍魉只怕也要坐不住了。”
“哈,咱们何曾怕过鬼?”龙十九娘子双手捧着大陶杯笑呵呵,“但凡敢动手脚,一律砍了头颅就是。”
苏长于还在拈胡子:“各处守军裁撤整编,定远军内各部大调,又恰逢南征伐吴,凡事都赶在一起,我只怕出了事咱们不能回兵驰援。”
“苏小壶你就是谨慎太过,正是多事的时候那些没卵子的小忘八才会冒头儿呀,平日里谁不是装的一个比一个老实?”龙婆这些日子过得甚是舒坦,她被直调到了巨阙部,那专门看着她的小文书却是湛卢部古文将麾下,没有跟着她过来,自然也没人管着她骂人,更不会扣她俸禄。
申屠休终于看完了整份儿文书,只觉得龙婆骂的正和自己心意:“龙婆说的极是,苏夫子你别总勾你那几根胡子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的不怕事,苏长于都懒得抬眼看他们,只暗暗叹气,将自己的顾虑暂时收起。
“昨日金陵城里又进了三万人,咱们何时动手?”
“那三万人是池州来的……”龙婆放下手里的陶杯,站起来看向自己身后的舆图,“三日前承影部传来消息,抚州的五万吴军刚过彭蠡泽,江州现在只剩了不到千艘船,他们要想到金陵也得再过半个月。”
定远军屯兵金陵城下已经十三日,这十三日中,他们以火炮击溃了江州来援的吴兵,又在易箫的帮助下安定了已经被攻下的鄂州、庐州、江都府北等江北各地。
如今金陵城方寸之地囤有南吴已经聚齐二十万大军比十八万定远军还多,只是杨氏还没寻到反攻定远军的时机,想来也就在这几日了。
龙十九娘子的手指在金陵城与太湖之间画了个圈。
“这地方看着风水不错,适合让杨家小儿辈拿自己那来肥地。”
旁人都笑了。
定远军过了长江一口气打到金陵城下,吴国国主杨源化自恃文治武功兼备,偏要与名震天下的定远军一较长短,不惜举国调兵来援,意图将十八万定远军斩除于江北。
此间坐的三部主帅每每佯攻却并未攻下金陵,等到今日所要的也正是让吴军倾巢出动,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今日又有两百门火炮过江,元帅的意思是江南梅雨难熬,还是得赶紧轰了这帮虾蟹兵,那五万抚州兵就交给湛卢部和咱们的水师了,再有晴日,咱们就动手。”
说着,龙十九娘子一阵肉疼,为将者谁不贪功?那五万人乘着破船顺江而下,想要收拾他们不过是顺手的事,可惜与功劳相比,战机更可贵千百倍。
功劳是死后的坟上烟。
战机是少死无数百姓兵士。
“从太原南下之前,元帅与我等说,此战是大黎的开国之战,咱们这些人能打成什么样,旁人眼里咱们大黎就是什么样,凶狼恶虎还是拉磨的驴吃草的牛,又或干脆是个沉水的鳖,就看咱们这些人的本事了。”
她实在难得说正经的话,听得申屠休神色一正。
苏长于也放下了摸胡子的手。
帐外,一传信兵说道:“将军,工布天文司来报,后日放晴,能晴三四日。”
将薄毯叠了叠放在一旁,龙十九娘子理了理身上的铠甲。
“这天可真是怪了郎当,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太阳了。”
申屠休也站了起来,将长槊从架上取下,笑着道:
“再等下去我骨头里都能挤出水来了。”
苏长于的见他们二人军容整肃起来,心中一阵欣慰,也握紧铁枪站起来:
“也到了咱们发兵……”
龙十九娘子一声大吼:“干他个忘八爹!打下杨家皇宫当猪圈!”
申屠休大声附和:“干!当!”
苏长于:“……”
所以他为什么要站起来?
……
将李瑄一案交给了越霓裳,卫蔷也启程南下,一州一州走过去,也是巡视,到了长安,各处今年的春种的田亩已经算出来汇总在了一起,除了麦、粟、棉、杜仲四样之外,今年还格外统算了豆、麻、胡麻和落花生,从太原往南到同州一线一面要靠地糊口一面还要保水土,胡麻、落花生这等适宜种在沙壤地的这两年在各处推行,百姓买铁锅的多了,也多有人顺手去书肆买一册薄薄的菜谱,用铁锅加了油炒菜,人吃了有气力,手指也圆润起来。
李若灵宝带着秘书司用两三日翻完了簿册也不得不承认京兆尹元妇德所倡种油料建油坊一事着实令百姓获益颇丰。
卫蔷又去看了长安的孤儿院和医药局,襄州各处算是新得的,想要南征,长安与东面的兖州一样都是枢纽之地,更因长安多年人才积累所得,这里俨然成了北疆之外大黎的又一中枢。
李若灵宝自己抽不出身让虞青蚨和裴盈两个小的跟着大辅一道出去,也是有心让虞青蚨见见世面。
事后她庆幸了许久。只因刚到孤儿院卫蔷还在掏钱,小裴盈已经把自己身上的钗环都解了,恨不能把衣服都当场扒了塞给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
要不是虞青蚨死死拦住了,俩人还不一定比着闹出什么光景。
大辅也就罢了,身上加起来也不到一贯,裴盈上有能赚钱能赚钱的父母兄长,自己的俸禄也不爱花,差点写一个二十贯的条子让人往麟州取钱,虞青蚨把她从孤儿院拖出来,只让她给了一贯。
长安孤儿院里有些孤儿是南吴偷袭复州那几日在灭村时被父母藏起来的孩子,也有被砍了之后扔进火里从死人堆里又爬出来的,比麟州孤儿院那些英烈之后、失家小儿女更惨烈十倍。
看得裴盈双目赤红。
被虞青蚨连拉带拽的拖出来,裴盈鼻子发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她自幼得父母兄长宠爱,就算是突然被抢进上阳宫,惊慌无措的茫然也大于惧怕,终究没吃什么苦头。
这些孩子不一样,父母、故乡,转瞬成白骨焦土,仿佛前一日还能奔跑于田亩间,如今只剩一条残腿跌跌撞撞。
什么道理放在他们面前,都是不讲道理。
虞青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世上苦的人太多了。
没遇到定远军,没吃过饱饭,没穿过新衣,靠着制酱菜赚些散钱勉强糊口,她从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苦的。
裴盈叹自己从前顽愚,这世上竟有人不知苦是什么。
虞青蚨伤自己从前蒙昧,这世上竟有人不知什么是苦。
一时相对无言。
有长长的手指摸过两个女孩儿的发间,是卫蔷在摸她们的脑袋。
“慢慢来,别急,多看看,多学学,此时的大黎只能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他们如何能活得更好,又或者这世上会不会再有被这般顷刻间破屋毁家的孩子,得看你们的来日。”
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抓住了卫蔷满是茧的手掌。
卫蔷笑着说:“你们这是与我撒娇呢?罢了。”
她一手一个反握回去,竟是牵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往前走。
道旁熙熙攘攘,有几个年轻人正商量给孤儿院买几个罐子回去储水,这几个年轻人从前是长安城里的孤儿,现在大些的已经进了州学,从前带着他们长大的施三已经在襄州监察司做到了文书长,正是他们要效仿的榜样。
离了长安,卫蔷又往东南走,六日之后到了襄州。
正遇到襄州归入大黎以来的第一次州试,领邓、襄两州学政的柳陈霜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领多州事的元妇德和陈伯横忙着防备汉水汛期也都忙着脚不沾地,卫蔷略看了看,趁着吃饭的时候和柳陈霜聊了几句又启程往荆州去。
顺便带走了被越霓裳派人送到了襄州来的苏长袖。
苏长袖才读了半年多的书,在秘书司也就只能算作打杂,好处是能照料卫蔷起居,也能学些东西,卫蔷待她也如从前对清歌她们一般,早晚做些杂事,白日里就去学里读书。
在太原街上混了许多年,苏长袖绝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从襄州到荆州的一路上规规矩矩。
她和虞青蚨与裴盈年纪相当,论学识,裴盈在秘书司里也排前三,又有个当学政的娘,教她们两个读书绰绰有余,赶路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一本去年新修订的《林冕刀法》来教她们识字,晃在马车上,一天也能把上百新字塞进她们肚里,连李若灵宝听她讲法都能与自己所思所想相对照并有所得,何况其他文书,竟然都埋头学了起来,马车里日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两个小姑娘学得如饥似渴,一个“累”字都没吐过,苏长袖灵慧,每日抓着裴盈的衣角喊“阿盈夫子”,虞青蚨手巧,做出的菜肴已经甚是美味,还不忘给裴盈做糖粥之类,哄得裴盈几乎原地升天,恨不能将自己所学尽数倒在两个“爱徒”的脑子里,等到了荆州,虞青蚨已经能读顺许多公文,苏长袖也能说清公文的行文格式,再练练字就能抄录公文了。
卫蔷每日看这幅“师贤徒敬”的热闹看得甚是入迷,在袖里抓了把烤落花生,没事儿就看着那三个转成一圈的小姑娘热热闹闹。
文明十八年四月初九,卫蔷刚进荆州城门,已经有从金陵城下来的承影部斥候在等她。
同样在等她的还有荆州学政封莺
——和十五具南吴不留行的尸首。
“人是荆州州学的沈夫子沈秋辞所杀。”
荆州鱼肠部管事封莺是这般对黎国大辅卫蔷说的。
第250章 悬钩 “悬钩子,我吃过。”……
四月初六的荆州城还沉在在梦里,鱼肠部三十六人冲进了城中南市里的一户人家。
布局数月,他们终于等到了从金陵来飞来的“青鸟”,连他和沈秋辞还有荆州不留行上下一并铲除便是今夜要做之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脱了布袍穿着短衣的封莺身先士卒,打开俺们走进密道深处,却只见一具又一具尸首。
连同“青鸟”一共十五人都呕血而死,只有袍角沾满了血的沈秋辞提着灯立在当中。
过了三日,封莺还记得当时情境,目难视物的男子用帕子小心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低声说道:
“此密道中有暗河通江陵城中三处大井。”
在一洞穴深处,有一木笼,里面装满了黑黢黢的干鼠,沈秋辞用手大略指了指,慢吞吞道:
“别碰,烧了,去岁洪州有疫疾,这些是喂过死人血的老鼠。”
封莺霎时毛骨悚然。
听到封莺说南吴欲以疫疾毁荆州,卫蔷提着壶的手顿了下:“这种东西是何时进了荆州的?”
封莺连忙道:“南吴借道荆州之时已经将此物暗中送到。”
“那为何小半年都没动手?偏要等现在?”
封莺强迫自己忘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鼠眼睛,回答道:“据沈秋辞交代,此事应是由荆州不留行的枭一手操办,此人往复州屠村,死于承影部之手。”
卫蔷直起身,手搭在刀柄上垂睫静了片刻。
封莺继续道:“那青鸟就是来继续行此事的。”
“现在只剩了沈秋辞这一张嘴。”卫蔷似乎笑了一笑,“你所说的也都是他所说的,他孤注一掷毒杀荆州不留行上下十五口,他将其中缘由细细分说,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他又是谁?我们不也只能听这一张嘴?”
封莺点头。
确实如此。
从绥州到云州,再南下到荆州,鱼肠部花费数年光阴未曾探知沈秋辞的底细,真说起来,这位看起来太漂亮太安静的沈夫子没有丝毫破绽,只有秋大队长的一丝执念和元帅的些许怀疑。
就算到今日知道了他确实是不留行中的鸟,一切证据也不过是他的所言所说。
若他不言不说不南下,到今日鱼肠也难抓住他的行迹,只能依靠更细致的剪除与布线将他困死。
“你们可已经传信给胜邪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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