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燕歌,明日我若是入宫,你需替我送一封信,吃完了来找我。”
“是,元帅。”
小宰羊是以豆磨出了浆,煮开后加点石膏便会由汤变块,若是将水除尽,使之成型,便成了文人口中的菽乳,坊间又被唤作豆腐。
北疆也种豆,做出来的小宰羊吃法甚至比洛阳更多些,一勺酱汤,一点韭花,又或者是用荤素一起炖出来的咸汤,放在小宰羊里都很好吃,顾予歌说可以放些糖,大概能吃,但是真不好吃,卫蔷从没试过,糖太贵。
一口一口吃完了小宰羊,已经是月出之时,卫蔷想点灯,手却没拿起火镰。
那些鱼肠部的兵士,他们没有人问她,如果他们的敌人不是蛮人,不是乌护,不是匪类,又会是谁。
就像她说自己意在玉门,卫行歌也没有说什么一样。
“予歌,马上就是第十年了。”
她抬手摸了一下胸口,忽然笑了。
树影昏昏,窗影沉沉,在静谧的暗处,卫蔷低下头笑着说:“十年不南下,只为北疆求生,我已经做到了,过了明年,你就再也封不住我了。”
“你的胸中有两把刀,一把活人刀,一把杀人刀,我用我这条命封住杀人刀,未来十年,你不能动杀戮之念,不能南下,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你要为北疆已经饱受悲苦的百姓活十年,你要为我所要的人间活十年……我知道我这是在逼你,我逼着你与你自己的仇人虚与委蛇,我逼着暂且忘了卫家的血海深仇。
“可是,阿蔷,北疆所需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不要你当乱世奇兵一般的枭雄,凭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念复仇,最后却只在人间留了一个故事。
“你是我对这人间最后的念想,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用你的手,用我告诉你的东西去彻底改变这世间。”
十年……她已经快当了十年的镇国定远公了,披着一副忠君爱国的皮囊,暗地里做着与天下为敌的事。
“予歌,我入东都那日,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胸中有杀人刀的人,我偶遇他两次,两次想要杀了他,都被他逃走了,如果当年在长安,你遇到的是他,你也会封住他的刀么?你不会,你会想杀了他,我也想杀了他,可十年前的我不会。”
天下大乱与她有什么关系?千辛万苦回到洛阳的皇帝就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的人射死,皇帝失命,太子失义,上阳宫里的皇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的心无数次鼓噪着这般的结局,她想看江山崩裂,天下逐鹿,她想听着天下人悲哭嚎啕他们失去的定远军。
是谁杀死了她的父兄,是谁逼死了她的阿娘?她想不通的因果她不必去想,当这世间的人们足够痛苦,他们自然会在死的影去找寻答案。
可这一切都被一封绝笔信改变了。
顾予歌死了,她的绝笔信被林家赶在她冲入洛阳之前送进了她的手中。
抬起右手,卫蔷依稀看见了上面的疤。
于是脸上的笑又灿烂了两分。
丝毫也不像那开朗疏阔不拘小节的定远公。
更像一把……被封住太久的刀,这把刀是她的影子。
不出卫蔷所料,第二日用过午食,宫中就来人请定远公入宫。
卫蔷心里知道,就因为她前一日去赴了于崇的宴。
他们大梁的这个圣人啊,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绝不肯让自己手里的刀与世家有丝毫亲近,真是从没让她算错过。
卫蔷整了整身上的国公锦袍,跟着天使去往紫微宫。
这一个月来,圣人的身子一时说好了,一时说又倒了,太医院的汤药大煮活人一般地送了进去,也不知道是治好了还是治坏了,圣人上次见人还是十日前招了尚书令和陈相公。
圣人的寝宫前朝唤作“贞观殿”,到如今已改名叫“大德殿”,卫蔷刚走进去,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有内官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卫蔷就听见了圣人的声音。
“阿臻来了?快些进来。”
圣人穿了件绣龙便袍,斜坐在榻上,榻上还散着几本奏章。
卫蔷走进去,榻前已经摆好了一把胡凳。
“前几日听闻你为了丰州兴建边市一事,与尚书令在明堂上争执起来,朕便一直想找你来聊几句,可惜身子不争气,起了一夜的北风,我就只能躺在床上。”
“是微臣行事不谨,惊扰了陛下,陛下乃万乘之躯,关乎国本,还望陛下以康健为重。”
听定远公如此说,赵启恩笑了:“阿臻,你是一心急朕之所想,哪里能算得上是惊扰?只是……”
不知何时,大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赵启恩扶住案几,慢慢坐了起来。
“阿臻,若是那些世家子弟都去了北疆,难道不会发现丰州边市只是你之一局么?”
“回圣人,臣已有了打算,蛮族内讧之事没有两三年怕是没有结果,先引了世家人力物力去了丰州,待边市建起来,暂且以蛮族之名压得他们不敢妄动,若是蛮族衰微,微臣便找一群流落北疆的乌护人假扮乌护商队,让世家以为通商之事为真,待世家商队离了丰州,我再让人假扮蛮族将之劫掠,若是世家给予了定远军护卫之资,那沿途之事自然由定远军决断……也许一支商队一去两三年……”
赵启恩听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低着头的定远公。
他想要世家人财两失,卫臻想要的就是世家投诸于北疆的钱财,她要边市,也要世家打算用以通商的财货。
“你真想如此,就不该让世家子弟前去,若他们发现了端倪……”
“圣人,北疆荒僻,尤其丰州,不瞒圣人,微臣如此行事也有几分私心,北疆官制不全,无论才学家世,皆无可为官之人,臣只能以五吏充一官,胜州丰州两地如今连官署都建不起来,臣打算诓骗一批世家子去了北疆,只管让他们去麟州云州等地,再从这几州抽调人手去往胜州丰州,此实在是无奈之法。”
圣人大概是被说服了。
他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仿佛随口道:
“阿臻,北疆女子为官吏之人,多么?”
“回圣人,吏多官少,尤其是为官者皆有几□□家,便会嫁人,嫁人之后或是辞官,或是又请我多招些吏员代办公事,竟然多是些尸位素餐之辈,偏偏生儿育女亦是大事,臣难以渎职误事之名惩戒之,如卫燕歌那等可用之人,百中无一。”
听着卫臻抱怨,赵启恩放下茶盏笑了。
“北疆缺人,你用那些女子也是无奈之法,朕前年想过以定州太原百姓填北疆,可惜尚书令以国库不丰坚决不肯,这事便放下了。让世家子弟去北疆……阿臻,此事你让朕想想。”
想想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再为要人之事与诸世家来往了。
“是。”
今日圣人似乎身子不错,也很有些兴致,又和定远公说起了北疆各处细务,定远公一一作答。
大德殿中多是太监内官,定远公一双眼看来看去,引得圣人问道:
“阿臻,你为何总是看这些内官?”
定远公叹了一口气,竟然从凳上起来,跪在了地上。
“圣人,皇后不贤,微臣身为其姐,难辞其咎。”
“不贤?定远公,皇后侍朕甚恭,哪有不贤。”
“自圣人登基之后已数年没有遴选秀女,后宫中别说妃嫔,连宫女都少,圣人,皇后分明有不贤善妒之心!”
第35章 不信 “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冲霄汉……
圣人咳磕症在身,闻不得异味,为了不使殿内气味凝滞,不仅隔一个时辰就要开了门窗通气,还令工匠专门打了透气不走风的窗,皇后进殿之前恰好到了开窗的时候,她站在门前看了片刻,让内官将窗外的纱笼罩得更仔细一些。
“我看九州池上还有柳絮在飘,花也开得盛,你们陪圣人在那走的时候也小心一些,更别把柳絮花粉粘在身上,不然圣人一犯咳症太医都找不到病因。”
“是,皇后娘娘。”
一概都嘱咐完了,皇后才进了殿里,圣人看见她就笑了。
笑着对定远公说:“阿臻,我这里里外外,阿薇都为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不贤’二字,实在是无从说起啊。”
“不贤?幸得我久在深宫,不然定远公是不是也要给我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坐在榻上,卫薇看着自己的姐姐,脸上是一丝冷笑,“前朝也就罢了,没想到定远公还要将手伸到后宫里来,可见在明堂上当众剃了尚书令胡子在定远公心里还不够威风,让圣人废了我才能显出定远公的本事呢。”
赵启恩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皇后的手:“阿薇,不要说这等气话。阿臻是你姐姐,她说这等话何尝不是忧心于你?”
在这对姐妹面前,赵启恩一贯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君、人夫,看定远公站着不动,他越发苦口婆心起来:“阿臻,阿薇在你眼里大概一直只是年幼时那小姑娘,可她自从嫁与朕,就一直过得谨慎小心,无论是照顾我,还是奉玺观政,从没有半分懈怠,纵然有些不妥当,心总是好的。”
卫臻摇了摇头,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人,皇后乃是圣人之妻,绵延皇嗣才是要务,臣说此话非是要干涉圣人家事,可如今圣人登基也已七年……圣人也说过我是皇后亲姊,有些事我说出来,总好过让别人说出来,至少我身后没有什么亲女儿亲侄女要送进宫里。”
卫薇的眉头动了一下,她何尝不知此事,数月前她趁着半月一次的朔望大朝议使禁军将世家女子一并抢进了上阳宫,除了因为要立威震慑朝堂,也是因为一众世家在重提皇嗣与充实后宫之事,她从侧妃做起,熬死了圣人的原配,终于成了这皇后,又岂容那些身后都有世家支撑的如花女子再进到宫里来?
此时卫蔷竟然在圣人面前旧事重提,她竟有几分摸不准其中意思。
卫薇笑了一下:“巧了,那些世家身后也没有能做妃嫔的女儿侄女了,只有一众在上阳宫里为圣人祈福的女官。”
“是么?”
卫蔷也笑了。
“皇后娘娘,你以为把她们关进上阳宫,就可高枕无忧么?”
直到定远公走了,卫薇还想着这句话,赵启恩也在想。
“皇后,你明日找人去上阳宫盯着那些世家女子,别让世家再借她们惹出乱子。”
面前没了旁人,他也不叫“阿薇”了。
卫蔷走了,卫薇早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低头道:“是,圣人的。”
赵启恩点点头:“没事你就下去吧,传信给姜清玄,定远公世子一事朕要一个结果,还有,卫燕歌既然是女子……参定远公以女子为官的奏章一概留中不下,以后有用。”
“是,圣人。”
看着卫薇低着头的样子,赵启恩笑了一下,道:“定远公想吃下世家投在北疆的财货,可朕实在不想她与世家走得太近。”
微微抬头,一双微圆的眼睛看向圣人,卫薇低声道:
“圣人放心。”
“皇后做事,朕一贯是放心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情真意切,已经相伴十年的两人,心里都各自清楚。
窗扉轻动,又过了一个时辰,到了该开窗的时候。
待开窗的內侍都退下了,卫薇瞥见窗外的西沉的太阳,面上渐渐染了微霞,再看一眼她的丈夫,她俏声道:“前几日圣人喜好了紫纱,妾命人做了一件紫裙……”
话到此处,意思已然分明。
圣人此时却又侧躺在了榻上,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
清风微光透窗而来,卫薇的脸上明了又灭,过了片刻,她含羞忍耻地说:
“妾告退。”
圣人“嗯”了一声。
卫薇攥紧了衣袖,走出了大德殿,步子越迈越快。
坐上轿子一路往东几乎要回到飞香殿,她又叫了停。
“我想去看鱼。”
轿子无声无息地换了方向。
飞香殿后面的池子里养了通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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