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这个笑让她渐渐明白自己不再只属于某个小小的宅院,她看见了她从未想过的风景,吹到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去吹的风。
那风中有无数细沙磨砺,薛洗月用心头牢记的一笑作盾作枪,也笑着振袖挥沙。
此时,大梁同光七年的五月初六巳时初刻,卫蔷不过是笑着说:“世叔不必行此大礼,北疆路遥,丰州事多,还要你我二人勠力同心。”
转身见薛大傻的堂妹直愣愣看着自己,她还觉得有些可爱,抬手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道:
“别看了,你跟着裴助教来找我,是有事要求我吧?说吧,是出了什么事?”
薛洗月回过神来,被人看穿了心思应该是惶恐的,不知为何,她却只觉松了一口气,一边往住处走,一边对卫蔷说:
“国公大人,我有一个表姐两个表妹都和我一起被带进了上阳宫,其中一个表姐小字兰娘,她……”只犹豫了一瞬,薛洗月决定和盘托出,“我觉得我们能被送来定远公府,大概与兰娘有关。”
到此时,回想起昨日,薛洗月都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自从进了上阳宫,郑家姐妹大概是怕她心中含怨,总离她远远的,她并非出身两京世家,身上也没有爷娘塞在身上的金玉银钱,可这般也让她早早早绝了还能出宫的心思,无论内官和姑姑们说什么,她都一一照做,很快就和其他几个姑娘得了内官的几分信任,连“立规矩”也只受了几次,也正因如此,她还有余裕照看才十二岁的裴盈,她也没想到裴盈得家中挂念,一直被内官小心照应,到最后也不知道算是谁得了谁的好处。
和她不同,郑家姐妹,尤其是郑兰娘从一开始就自恃家世惹了姑姑生气,连着被上了三日“规矩”,上阳宫里磋磨人的东西多不胜数,郑兰娘吃了许久的苦,脾性也没被磋磨下多少,后来被封了女官,少说二十年不能离宫,一群姑娘都灰了心,却也有人动了其他心思。
郑兰娘便是其中之一,她做起了姑娘家说不得的梦,还小心打探过什么时候圣人能来上阳宫。
昨日午后,大家都各自回屋小憩只等下午接着跪菩萨,唯有郑兰娘说要去多跪一会儿。
她去了没多久姑姑们就冲进她们各自房间抄检了起来,面上和气的姑姑们一下全变了脸色,凶神恶煞一般把郑家还在屋里的几个姑娘都捂着嘴拖去了别处,其余人也都被扒了外衣站在院中不许动弹。
总是眉目里带着笑的□□管也来了一圈,也不说话,只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又拖走了几个姑娘。
从午后一直站到夜里风起,整个上阳宫里都是暗的,水可以喝,可不许如厕,有姑娘憋不住,腥臊气里有人小声地哭了。
薛洗月猜是郑兰娘为了入宫使了手段,结果惹恼皇后牵累了她们所有人,她是真的以为她们都要死了。
那时,薛洗月只在心里想着一件事,绞杀毒杀也就算了,要是刀劈火烧,她就将裴盈抱在怀里,才十二,好歹来日爹娘能寻个全尸。
至于自己,她只能说自己是命该如此。
也许她死了,娘能没了牵挂,不再想什么回东都,也忘了大姨母,就在灵州好好当她的大将军亲弟遗孀。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豆灯光渐渐飘近,有人低语,接着,有宫人来说给她们一刻收拾行装换衣服。
薛洗月连忙拽着裴盈进了屋里,所有人惊慌失措地收拾着东西,甚至都忘了点开灯,黑暗中有人嚎啕大哭,哭声是闷着的,是把被子塞到嘴里的哭。
她也想哭,可她忍住了。
最后上车的时候,她看见郑家姐妹和其他被带走的姑娘被人拖着塞进了最后一辆车,好歹都还活着。
到了今日,昨日其余被带走的人只略是有些萎靡之色,郑兰娘却发起了热,还一直不肯说话。
“兰娘她虽然有些骄纵傲气,可、可……我外祖曾任司天台博士,大姨母柳氏闺中时极有才名,不仅通律法,知天文,还在算术上颇有见地,兰娘被她娇宠至此,正是因为才气上不弱于其母。”
薛洗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全身灵窍通畅,只下意识觉得自己这么说更能保住兰娘。
果然,定远公的神色可谓是明光普照。
“这事好办,本就是我借她设了一局才换来你们来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交给我便是。”
什么解铃系铃?!薛洗月察觉自己听到了了不得的话,一时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
卫燕歌奉命去南市找林家商铺有事相商,出来时天色还早,她骑着马轻步缓骑,在南市酒肆里看见了杜明辛。
“少将军。”轻衣缓带的杜少卿也看见了她,笑着抬起酒杯,道,“可有暇与区区在下喝一杯?”
蓝眸卷发的承影将军坐在马上微微颔首,翻身下马,片刻后就坐在了酒肆二楼。
她落座时杜明辛抽了一下鼻子。
“少将军竟用了香粉?”
卫燕歌想起了那让自己头大的一院娇女儿,无奈道:
“是家中有客来。”
想起小姑娘不过摸了一下自己,她脸就先红了,承影将军脸上微带笑意,道:
“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鹂,果然如此。”
杜明辛倒酒的手顿了一下。
第38章 好逑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酒肆里有店家上上下下招呼客人。
杜少卿的心思一时间也跟着上上下下。
“听说蛮族有一鹰,通体白羽却甚是凶猛。”
看着杜明辛倒给自己的酒,卫燕歌道:“你说的是海东青,产自海东国东北,自国主大玄锡去世,又恰逢蛮族南下,渤海国与大梁就算是断了联系,你若是想要,我……”
“不必!”拒绝之后,杜明辛反而不自在了起来,若是从前,他家少将军说要给他什么,他都是欢喜受了,朋友通财天经地义,他也巴不得请他家少将军喝一辈子的酒,可如今……
“本该是飞在天上的鹰,也不必为我屈就东都。”脱口而出的话又仿佛有别的意思,相交多年来,面对卫燕歌杜明辛从来不吝惜缱绻言辞,真是从未有过如此干涩难言左右支绌的时候。
只又喃喃补了一句:“少将军送我我定然欢喜。”
罢了,他闭上嘴,倒了一杯酒涮嗓子。
卫燕歌看着他,勾了一下唇角,也将杜明辛倒给自己的满盏酒一饮而尽。
酒水下了肚,杜明辛的脑子仿佛也通透起来:“听说昨夜定远公府娇客临门,想来定远公必委派了少将军不少差事。”
“事情不多,只是少与这般女子打交道。”说罢,卫燕歌又想起了薛洗月,那些小姑娘显然也未见过她这样的人,倒是两边都有几分稀奇。
见卫燕歌竟又笑了,杜明辛低头给她杯盏添酒,他本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人物,却不肯再提那些坎坷颠簸的女子,转而说道:
“听说皇后娘娘决意送女官入北疆,以显朝中对丰州边市一事的看重,上阳宫内立刻生出了灵芝,满洛阳都在说有如此祥瑞,丰州之事定然顺利。倒是那些好不容易从砖缝里扫了些人出来想塞去丰州的人家,怕是又要难受了。”
卫燕歌轻轻点头:“真有心要来,无论如何也来了,心意不诚,其才可用,倒也值得被人用几番心思,无心又无才,不来也罢。”
“说得好,敬少将军一杯。”
杜少卿端起酒杯,对着卫燕歌一示意,举杯喝了下去。
卫燕歌也是再次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不多时,杜明辛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微醺之色,卫燕歌抬头看一眼天色,道:
“今日喝得差不多,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不。”杜明辛摇摇头,“我是有东西要给少将军。”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此物我昨夜写好了,总想哪日能碰到少将军,我就给你。”
他单手支在案上,左手递信,一双眼看着卫燕歌,其中微有些迷离之色,唇角也带着笑,颈项脸颊都泛着浅红,像是被桃花亲过了一般。
卫燕歌抬手去拿那封信。
杜明辛又将信收了回去。
“我家少将军,你再近一些。”
卫燕歌的眉头挑了一下,她站起身,坐到了杜明辛身侧。
杜明辛顿时欢喜起来,将信乖乖放在了她的面前。
“契书?”
“我昨晚查了一夜,自,自乾宁十三年以来京兆杜氏在长安洛阳两地共新获土地两千顷,其中八百顷是前定远侯府卫氏的,这八百顷地,算是我杜明辛欠了定远公的,此为字据。”
鼻尖萦绕着微微的酒气,卫燕歌慢慢道:“你不必如此。”
“我必要如此。”夹着背双手反撑在地上,杜明辛笑着看向她,“我必要如此,总不能对我家少将军问心有愧。”
轻轻,懒懒,散散。
却是这人心中磐石之意。
卫燕歌将那薄薄纸张收在袖中,她高鼻深目,眼睛虽蓝,却又与真正蓝眼异族不同,眼睛略长,羽睫低垂时候就有影嵌在澄蓝的湖水之上,那湖一下变得极深。
杜明辛侧头望着,生出一阵眩晕之感。
不是醉了,也是醉了。
就在他抬起手,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之时,那湖却波光流转,遮蔽尽去,浅浅映在他心上。
“阿拙,你无须对我问心无愧。”
卫燕歌低低唤了声杜明辛的小名,轻声道: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溺着杜明辛的那湖水似是被烈日晒热了。
如一气豪饮二十坛美酒,杜明辛手臂一软,整个人几乎要仰倒出去,有一只手在他的身后扶了一下,他心知是谁,也不知怎的竟侧了下身子,还抬手去扶要倒的杯盏。
杯盏也被人先一步扶住了。
“呵……”他强笑了一声,又不知作何言语,一双眼看来看去,再不敢看那湖水,平湖秋月,月出镜湖,放浪江湖……湖……
仿佛耳中有何物在渐渐鼓噪起来,他能觉一股热意冲向头顶。
他怕是十年八年见不得湖了!
杜少卿心中江河湖海一通奔腾似乎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瞬息之间,这瞬间,已足够卫燕歌离了他身边。
“府中还有事,这一桌酒我请你。”
一声轻响,有东西落在案上,杜明辛抬头看去,只见卫燕歌扶着酒肆二楼栏杆直接翻身而下。
他扶着栏杆看出去,只见卫燕歌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解开了马缰绳。
看她上马,看她骑马离开,一切举止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杜少卿没看见承影将军抬头。
“客官,此物小店可不敢收。”
杜明辛回过头,看见店家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牙齿样的东西,上面还镶了蓝色的宝石,正是刚刚卫燕歌留下的。
他抬手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
“你想收,在下还舍不得给呢。”
“客官?您可还好?”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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