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听他说起当年的事,卫蔷勾了一下唇角。
“如今可没有人想把我留在宫里当什么贵妃,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到如今我要是连进出洛阳都不能自主,定远军我也白建了。”
在笑着的人长眉明目,脸上有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又令人格外心安。
这才是他梦里北疆之主应有的样子。
于是胡好女也笑了。
“我在洛阳,你只管安心。”
卫蔷却不觉得东都有丝毫能令人安心的,又说道:“圣人寡恩,石菩为他出生入死,也未必会有一个好下场,若到十万火急之时,从前告诉你的那条路还可以走,你也可以去南市的林家商铺,只管说你是霄风堂副堂主林昇的朋友,他们也能送你来北疆,再不行,你就去陈家,陈相公他亲弟弟一家都在我手中,他想到此节也会卖我一个人情,要是他不肯,你就只管告诉他我当年在蓟州向先帝自荐枕席之事,陈伯横行事总喜欢将人里外扒出个因果,你知道此事我却还愿意你来北疆,他必以为你手中还有我其他把柄,光为这个,他就得保你。”
“自荐枕席?”
想把身子撑起来,却引着伤处一痛,胡好女叹气道:“卫小郎!你怎可如此调侃自己?!这时间为功名利禄舍去自身之人数不胜数,唯有你敢为了满营女兵进皇帐,怎能以自荐枕席草率称之?”
卫蔷也没想到记忆中素来细声细气的胡好女突然动了肝火,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这人孟浪惯了,你别跟我生这个气,好好养好身子,不然我下次得说我在北疆天天招蜂引蝶酒池肉林了,多说两句要是能让你跟我走,我现在便说一段是我如何如纣似桀的。”
胡好女俊朗的脸被灯光映着,半是无奈半是嗔,最后只能化成一笑。
“卫小郎,与你做朋友,实在是劳神之事。”
过了许久,窗外传来更声,卫蔷说:“我得走了。”
她说走就走,还没忘了将灯熄了。
暗室中,胡好女一阵恍惚,直觉刚刚那人在灯下与他笑谈,不过他的一场梦。
好在枕边药瓶还在,他用手指轻摸了两下,缓缓坐起,宫人皆知有石菩与他交好,又怎敢真将他打伤,不过是做做样子,腿上臀上青紫一片看着吓人,却不怎么疼。
他摸着黑下了床,一步步走到了小箱子柜架旁边,空荡荡的柜架下面有一小箱子,他打开,将药瓶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放好后他没回到床上,而是在卫蔷坐过的凳子上轻轻坐下,学着她刚刚的样子用手撑在桌上。
能看见窗外朗月疏星。
“卫小郎,从前你说你有个至交教了你一个道理。你救了人一次,于那被救之人你是恩人、是英雄。你救了那人两次,于那人心中你就成了不相干的人。你要是救了那人三次,在那人眼里你就成了仇敌,早晚要害了你。你说不想我把你当仇敌,便要跟我做朋友。
“你以为你只是在蓟州、在洛阳城外的战场上救过我,其实看见你披着斗篷进皇帐的内官都要被打死的,是你救下了,这是你第二次救我。这上阳宫外申贼以我们这些被掳的废人为盾,你带人疾冲,是第四次救我。山斋院里圣人知你心善,总拿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要挟你,你走了之前故意让我被贬到上阳宫,是你第五次救我。
“我不过帮你传过一次话,又弄了一棵灵芝……世上哪有这般占尽便宜的朋友?”
“北疆多好风,好水,好人,必是这世上最干净之地,你就该在那好好呆着,那些脏臭不堪,实在不该知道。”
轻声软语,仿佛字字对着星月诉说。
“你明明救了他们两次,三次,他们却都想着把你手臂折断,让你再拿不起刀,从此只在深宫里……忘了与你说,下次别救龌龊下贱之人了。”
说完,他又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趴回床上。
“一场梦做了这许多年,今日见了长大的卫小郎,可换个新梦了。”
卫蔷从上阳宫里下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她也不急着回定远公府,之所以离开上阳宫,是想让受伤的胡好女休息片刻,也是因为答应了燕歌今夜要睡上至少三个时辰。
洛阳城外狼迹罕至,又没有兀鹫之类的凶禽,春末之时也不算冷,在卫蔷眼里也算是睡觉的好地方,她只管寻了城外一僻静树上,干口吃下了大半颗药,再醒来时天就已大亮了。
树下马被绑得严实,看着是吃了几口野草,把树下都吃得有些秃。
卫蔷将马鞍重新装好,骑着马远远地绕过紫微城从北面安喜门回了洛阳。
北门近三省六部官署,卫蔷骑着马缓缓而过,被不少朝官所见,还没资格上朝的末官虽然没见过声名赫赫的定远公,却也知道定远公一贯是束发加长刀大袍的打扮,此时与这人都对上了,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定远公为何来了此地?”
“她之前为了给丰州督府要人的事情把尚书令的胡子给剃光了,来咱们衙门口,怕也是来要人的吧?”
北疆苦寒,有人生怕自己被定远公盯上,连忙抽脚躲回了官署,也有人想大胆博一回前程,只是看着那长刀,又有几分惧意。
“女子如何能挎刀过市?”
“非我不愿上前,定远公不知礼法,恐难与之相交。”
“一女子怎能领丰州督府,世人皆被其微末功劳迷了眼罢了。”
人有时真的甚为奇怪,定远公远在北疆,他们将之描绘成了一啖肉饮血的罗刹凶神,谈及此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待定远公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就想起了眼前这人是个女子,十万个“不可”几欲喷薄而出。
卫蔷坐在马上打了个哈欠。
在洛阳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只是在树上睡一觉,她竟然就觉得腰背不够爽利。
一手拉着缰绳,她展了一下臂膀,看向官署旁边各家正在开张的酒肆、食肆。
蒸饼、牢丸、炙鹅……摸了一下袖子,从里面掏出轻轻一袋钱,卫蔷又把它收了起来。
罢了,回家让清歌给弄口汤饼吧。
第40章 一门 “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跟被拦……
卫清歌也早猜到自家国公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府,忙到昏头转向也没忘了在灶上用大柴小火煨了热汤,等卫蔷回府,她没做汤饼,大厨娘包的馄饨她煮了一碗又浇了汤送到了书房。
馄饨是猪腿肉切的馅儿,加了胡麻,配着热汤下肚浑身都是暖的。
“就算不想睡,也在床上小躺一会儿吧。”
“我昨夜又不是没睡,哪用如此金贵?”
吃了两大碗馄饨,卫蔷看看树影,问清歌:“今日咱北疆那些备选官可还安稳?”
说起此事,清歌撅了下嘴。
“昨日还好,个个都吓坏了,大概是过了一日吃好睡好的好日子,今日就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有些不懂问自己的那些姑娘,都说她们读了不少书,怎么脑子都生得不齐全?要是她们还能回家,一开始就不会让她们进了国公府,在上阳宫里被那般磋磨时,她们敢问这话么?不过是看家主对她们好,就蹬鼻子上脸起来。”
卫蔷笑着道:“问就问吧,问多少遍也回不去,她们在上阳宫里知道怎么活下来,也知道怎么在咱们这讨生活。”
小姑娘还在忿忿不平:“要是这样自然好,就怕她们一面吃着北疆的肉,一面还想着东都的床。”
“此事你放心便是。”卫蔷仍是笑,语气却极笃定,“东都已放不下她们的床了,她们迟早会明白的。”
卫清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家主,她们没家了呀。”
世上有比没家之人更惨的吗?至少在卫清歌的心里是没有的,她也就没了跟那些小孩儿计较的心思。
“家主,裴大人知道我们让小孩儿养羊,又送了十头肥羊过来,说以后每日都送,大厨娘问我怎么做,我说以水煮了再配蒸了的粟饭,大厨娘不甚愿意,觉得薄待了那些小孩儿,可是每日都吃麦面开销实在太大,等她们到了北疆也得吃粟啊。”
被大厨娘说薄待,卫清歌还有点委屈,她小时候吃的麦面还都是家主省出来的呢。
这事看着不大,可吃喝之事乃人之本,卫蔷站在树下想了半天,说道:“先给她们供麦面,等崔姨来了再说,对了,这笔账连着崔姨的开销都记在我私账上,回了北疆我用俸钱抵上。”
卫清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儿:“家主,你一个月才俸钱才一吊钱,上次请裴大人吃饭就花了一笔,后来请伍大人吃饭又花了一笔,现在又要管几十个小孩儿吃喝……”
看着卫蔷一脸“哎呀,居然有人替我算了账”的心虚表情,小姑娘叹了口气说:“算啦,若是不够我拿私房钱帮你补上。”
卫蔷讪笑:“不必不必,几个月不领俸钱肯定就够了。”
她在朝中不是没有俸禄,身上除了国公还有一堆虚衔,朝廷还要管她一百护卫的开销,月俸加禄粮加起来一月足有一百二十吊,可月俸来源复杂,大梁承前唐例,月俸多是出在各地青苗税上,也就是出在北疆自己税钱之中,北疆税钱用来修路建墙都不够,她哪舍得用来自己开销?
自她而始,北疆官吏都过得清贫。她因自己没家没业一个月只给自己一吊月俸,堂堂国公,一方之主,连大梁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在北疆也比各州刺史还少一些,也是因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官署当府宅,吃穿开销都有公中担起,她也不在乎手中是否有钱。
如此看她实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有点儿家底,可每次钱攒多了,她去一趟童学或者看看那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囊中也就空了。
像清歌她们,姓了卫,也都是被她一枚枚铜板给拉扯大的,除非像燕歌、行歌那样早早从了军拿军饷,不然如清歌,可是一直被她养到了十六岁。
至于禄粮这种朝廷每年开春就拨给定远公府的东西,卫蔷就留在了洛阳贴补了燕歌和行歌在东都的开销,他们手下兵卒有个灾病之类药钱都从此出,也让他们和手下的兵在洛阳过得还算体面。
如此一来,真算起家私,除了这卖不掉的定远公府,她这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其实还未必比得上洛阳街边卖蒸饼的小贩。
连清歌都比她有钱。
全天下最穷的国公大人走进了自家后院,有几个姑娘正围着小羊羔在看,见了她纷纷行礼。
卫蔷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体态微丰俏眉杏目的姑娘,正是之前蒲团上长了灵芝,在上阳宫里被折磨到说不出话来的郑兰娘。
郑家三个姑娘长得都有些像,尤其是圆润的下巴,虽然脸色憔悴,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下巴上的软肉都依旧不离不弃。
郑兰娘在她们中年纪最长,长相也最出挑。
前一日她还有些灰败神色,现在看看小鸡小羊,脸上也生动多了。
“你们起来吧。”
小姑娘们都直起身,越发显得郑家三个姑娘是被排挤在外面的,看小羊羔也只是在半丈外看着。
“我让承影将军来教你们些东西,学了些什么?”
卫蔷跟卫燕歌不同,虽然她穿着不男不女的斜襟大袍,可如果不刻意扮男人,看着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子,还是个五官生得极好的飒爽高挑女子,她又是爱说笑的性子,昨日来给小姑娘们讲了半天故事,今日已再见她们就觉得亲近了起来。
这些女孩儿们有些在家中也听过定远公的凶名,可比起上阳宫里的内官姑姑,这位定远公实在是可亲百倍。
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说:“承影将军教了我们喂羊,还教我们怎么看羊是公是母,还带我们去校场教了我们怎么放羊。”
定远公府的校场杂草丛生,已经成了养羊的好地方。
“我见了羊屙屎,承影将军还说要是种地就要把羊屎捡回去作肥。”
“承影将军让我捡羊屎。”
“我捡了!只有我捡了!”
有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姑娘兴冲冲举起了手,裴盈就站在她旁边,看她这般大声说话也连忙说:“再让我试几次我也能捡的。”
卫蔷笑了。
她家承影将军战功赫赫,能拿出来教孩子的竟然就是养羊和捡羊粪,也未免太不正经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最不正经的定远军元帅转身对卫清歌说:“这稀罕事儿可得记清楚了,回了北疆讲给莺歌她们听。”
“嗯嗯嗯!”清歌连忙点头。
卫蔷又对那些小姑娘说:“我那有几本游记、话本,你们若是想看,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有爱读书的姑娘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看了一圈没看见薛洗月,卫蔷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被她委派了清查库房的工作,怕是要忙上几天。
“我那有几本在洛阳买的算学的书,可以给洗月送过来,对了……”说起算学,卫蔷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来教这些姑娘。
收到定远公的帖子,伍晴娘颇受了一番惊吓。
“我一个寡居之人,如何能去教那些世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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